慕寒不语,转头看向一边的长廊。
他在等她发怒……最好,气得拂袖而去。
过了半晌,殷佩敏一回头,没有半分的怒色,反而眸底泛着丝丝泪光,她伸手突然一把抓住他的袖子,颤声说道,“阿寒……你还是在怪我……怪我当初贪慕虚荣吗?”
慕寒一怔,低头看向自己的衣袖,浅绿生丝上多出了一双指节泛白的玉手,那染着淡红蔻丹的手指抓得他的衣袖起了皱褶,她抓得如此用力,手指都生生泛着白,淡红的蔻丹一衬托,竟然凄厉得如同女鬼的爪一般。
他心底突然涌出一番淡淡的厌恶。
这厌恶,让素来雍容华贵城府颇深的英亲王也有了几分公子脾气,他突然一笑,抬手轻轻在袖子上一划。
嘶啦一声,一截袖口整齐地被截了下来,殷佩敏手抓了个空,死死拽着那堆断袖滑了下去,啪地打在自己的腿上。
慕寒的神情依然温柔如水。
“太后既然这般中意微臣的衣服。”慕寒一笑,“微臣理当下来相赠太后,但是这样也未免大不敬,只好送上一截衣袖,聊表心意。”
殷佩敏愣愣地看着手里的衣袖,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似乎没有想明白慕寒怎么会突然变得这么大胆。
苏宁海老脸一阵抽动,腿脚微微一挪,似乎想要做什么,慕寒一眼瞟了过去,苏宁海的身子一僵,没有再动。
他定定地站在原地,维持着一个半转身的姿势,不敢回头,也不敢将身子再摆正。
慕寒瞟了他一眼就不再看向他,眼里满是不屑,淡淡地说道,“太后,时辰不早了。”
“太后”两个字他咬得极重,似是在提醒她的身份,但是殷佩敏就像没有听见一般,过了许久,慢慢地抬起了眼。
她浓密的睫毛之下没有任何泪光的闪耀,反而多出了一层烈火的光芒,她一抬手,手里的半截衣袖随风飞扬。
接着她将五指慢慢张了开来。
一阵风吹过,将那半截淡绿衣袖慢慢吹开,风从她身后而来,向着慕寒而去,那截绿色断袖,眼看着就要扑到慕寒的脸上。
慕寒没有动,只是笑了一笑,那衣袖快扑到他脸上之时,突然就转了方向,翻翻转转之间飞开去,落在荷塘一片荷叶之上,颤颤如舞蝶。
两人都没有再看那截衣袖,慕寒一举手,将另一边的衣袖挽了挽,两边衣袖都短了一截,露出一截手臂,看起来却一点也不突兀,反而多了几分倜傥,举止潇洒带着惬意。
这个男人不管做什么打扮,做什么动作,任何一个角度都看起来完美无比。
殷佩敏的眼神从他如玉精雕的腕骨上一滑而过。
烈火般的神情里似乎多出了一些别的意味……苦恼、懊悔、不甘、压抑……
接着她深呼一口气,抬眼固执地看着他问道,“阿寒,你刚刚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看着我,回答我!”
慕寒慢慢移过目光,没有丝毫避让地对上她的目光。
这个女子从来都是这般,俏丽温婉的容颜之后,是一颗偏执得近乎疯狂的心,就像是独处于幕后的舞者,一遍又一遍的苦命练习着他人难以企及的动作,想要在幕布拉开的一瞬间,一鸣惊人。
所以她会喜欢莫可卿,因为莫可卿也如她一般,而且很是自恋,想要所有观众时刻都记住自己的美,每个动作都像是在跳舞,随时随地都是一副君临天下的感觉。
一对的舞者,在自己的舞台上疯狂地舞动着。
但是,她的疯狂是她的,不代表他一定要陪着。
他自在地一笑,说道,“微臣不懂太后的意思。”
殷佩敏沉默许久,脸上的红潮渐渐退下,却坚持地说道,“你分明就懂我的意思。”
“太后。”慕寒脸上的笑容越发的深刻了,“没有当初,哪来的以后?您现在是齐霄皇太后,我是齐霄英亲王,现在是,未来自然也不会变……”
殷佩敏沉默,双手紧紧地抓着栏杆,抬头看着他,夏光灼灼,风吹淡然,珠玉如度,公子无双……所有一切美好的词语放在他的身上都不会突兀,只会让人还嫌用辞不够贴切,世间一切春心到了他的面前,都会醉倒,都会不愿意离去……
同样包括曾经年少的她,但是他总是这样笑着,笑得如同春日里是最温暖的日光,让人心不由得想要靠近,但是走近了又才会发现,那只是头顶一轮清冷的月色。
而她的心,就如那月色一般,发着幽幽的寒气,一点一点加深……
“知道哀家在想什么吗?”沉默许久,她方才开口,只是语气也变了,腰背也挺直了,“之前哀家说,不舍得以真正的身份来探你病,不过要是哪天哀家不高兴了,也许就真来上一回,你可千万不要随意给病倒了。”
“太后想去哪都可以随心……”慕寒还是那副淡淡地漫不在意地模样,似乎听不出她语气里的杀意,“这世上怎么会有不生病的人,要是太后想要微臣生病,但是微臣总是活蹦乱跳的,那不也是违旨?微臣可是不敢让太后不高兴的。”
“是吗?”殷佩敏格格地笑起来,“都说英亲王一张灵牙俐嘴,当初战场包是活活骂死五疆大军师,今儿个哀家倒是真是领会到了你这嘴上功夫……你当真不敢让我不高兴?怎么哀家反而觉得,你事事都是想要哀家不高兴呢?”
“哦?”慕寒分明就是一点也不惶恐地说道,“微臣惶恐。”
“听说……”殷佩敏随手揪下一朵攀在栏杆上的紫藤花,“我派去伺候你的人,你都不喜欢,还让人传话给哀家,说你很不高兴。”
“微臣不敢。太后日理万机,还要花心思操劳微臣近身伺候之人的小事情,微臣心里甚是感激。但是身为臣子,万万不应该让太后为这等小事费神,要是耽误了朝里等着批决的大事,那可就不妙了。微臣不高兴,那也是为天下不高兴,为朝廷不高兴,为太后操劳过度有伤凤体不高兴,绝对不是对太后的不高兴。”
“你这一连串的不高兴是在说绕口令呢?”殷佩敏用紫藤花抵着嘴唇,眼波流转地望着他,“你一不高兴,就打了我的人,要是你再不高兴,那岂不是连我也想杀了?再不高兴一点,那陛下是不是也该让你给宰了?”
“太后这话微臣真是惶恐。”慕寒肃然,“这宫中下人态度张狂,目无纪法,冲撞于我,微臣只是替太后教训一下他,这种卑贱之人又怎么能与太后和陛下尊贵之躯作对比呢?”
“哦?真是你打的?怎么哀家听到的版本不是这样的呢?”
“太后今儿真是奇怪。”慕寒笑意盈盈地看着她,“刚刚您不是亲口说是微臣打的吗?”
殷佩敏不说话了,用紫藤花一点一点地在栏杆上蹭着,花瓣零落被揉得稀烂,栏杆上也染上了些花瓣的颜色,深深的就像血一般。
“慕寒。”她似乎终于是耐不住子了,再开口里语气里充满了凛冽的杀意,“这么多年了,哀家从来没见你如此袒护一个人,她究竟是谁?”
又是一片沉默,就在殷佩敏以为慕寒会否认的时候,他最终淡淡开了口,“你不是知道的吗?”
“岚宛清。”殷佩敏念出这个名字的时候,脸上毫无表情,就像只是提到一介蝼蚁一般,“居然敢打伤我的人,还敢放狠话,真以为她有你慕寒在背后撑腰,哀家就不敢动她了不成?”
“敢,当然敢。”慕寒还是一脸的笑意,“太后娘娘一道懿旨一下,就算她有一百条命,也不够抵的。”
“你是觉得哀家不可能下道旨,就为了对付这个低贱的民女是吧?”殷佩敏语气冰冷,“哀家真想做什么,没有人能够阻止。哀家让她死,她能活着?”
“这是自然。”慕寒点头,突然问道。“陛下最近可好?”
殷佩敏一侧脸,日光从她浓密的睫毛一落而过,带着眼下的一片微微的影,“很好。”
“吃得好?睡得好?病好了?陛下这么些日子未曾上过朝,微臣担心得紧。听说上次又重新传了原来的奶娘进宫,可是后来听说那奶娘犯错被撵出宫了,现在的新奶娘可伺候得好?”
“陛下年纪也不小了,不需要奶娘日夜陪伴左右。”殷佩敏语气冷漠,“而且那奶娘一回来之后,陛下就开始生病,看来也是不祥之人。”她也跟着转移了话题,“听可卿说,前阵子你在二七营,身边那女人也带着个孩子,怎么你突然对孤儿寡母的有兴趣了?”
“天真稚的小孩子,总是会招人怜的。”慕寒随意一笑,“就像陛下一样。所以微臣虽然不敢说是心疼陛下,但是心里总是会这样的。”
他话题又带回了皇帝身上,殷佩敏却很是不想接招,顿了一顿冷地说道,“只怕你是醉翁之意不在孩子,而在孩子的娘吧?”
“天下所有孤弱的母亲,总是惹人疼惜的。”慕寒淡然答道,“就像是太后,先帝驾崩之时,你正身怀六甲,却独自一人力撑起齐霄江山,微臣心里也是很敬佩的。”
他的语气,在“身怀六甲”、“独自一人”上重重一落。
殷佩敏一直侧脸不看向他,此时脸色突然一白,接着很快又恢复了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