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我便注意到师兄脸上的表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笑意似乎略微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神色——尽管这让人有些费解的神情也只是昙花一现。
那什么……该不会好的不灵坏的灵吧……
又是四目相对,但这次我的心情可谓截然不同。
“你倒记得?”他不答反问,语调平平。
这话的意思是……承认了?
“因为那是发生在我失忆之后的事。”我依然目不斜视地仰望着他,不免有点紧张。
“我还以为在失去记忆的情况下,你根本就认不出我呢。”他再度露出温和的笑容。
“呵呵……”我赔笑着,见他脸上恢复了方才的笑意,心里也就跟着放松了一些,“那是因为……师兄的眼睛很漂亮,叫人过目不忘啊。”我自然不能跟他去胡扯什么人在神经紧绷的时候观察力和记忆力都会特别好,只好拿这种勉强也能算是理由之一的话来蒙混过关,顺便恭维一下我的这位师兄——虽然我的确是觉得他的一双眼长得不错。
听了我一半说笑一半认真的夸奖,他先是微微一愣,随后但笑不语。
“云玦先谢过师兄了。”我亦收起点滴的不正经,向我的救命恩人颔首致意,接着,我抬起头,将目光重新投入他的双眸,“然后,师兄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你我二人,会在皇上面前跟人打斗?”
这回,他不再笑了。从他的眼神里,我仿佛看到了很多东西——似肃穆,似同情,似悲伤,似怨恨……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莫名让人生出几分不祥的预感。
“云儿,忘记何尝不是一件好事。”许久,他幽幽地开口。
“我……”欲言又止的我似乎被他的目光所缚。
不行,这背后肯定有故事。都已经到这份上了,岂能半途而废?再说了,我……并不是真正的莫云玦。
“我想知道。”我认真地与他对视,“因为我不愿不明不白地活着。”
“唉……”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迈开步子,坐回到我的身边,“我本想着,你忘了也好,可谁知道,你的性子还在。”
性子还在?莫非真的莫云玦也不喜欢稀里糊涂地活着?
“罢。”他苦笑一番,似乎终于决定依了我,“你是奉了师傅之命,去刺杀浮暄帝。”
居然真的是刺客!
尽管我早就猜到过这样一种可能性,但如今确认了,我还是不可避免地心头一紧。
“我不放心你一个人,所以求了师傅,进宫来帮你。”他继续将因由向我道来。
“为什么师傅要杀浮国的皇帝?”鉴于这原因极有可能牵扯着这师徒三人的来历和身份,我壮着胆子单刀直入。
“不清楚。”师兄望着别处,淡淡地摇了摇头,“倒是你,好端端的,怎么会失去记忆?”他很快又将视线重新挪回我的脸庞,登时转移了话题。
我比你更想知道,自己好端端的,怎么会掉到这个莫名其妙的世界来。
“可能是打斗中被人击了一掌或者踹了一脚,整个人飞了出去,脑袋撞到墙了吧……”心理活动自然只能放在心里,嘴上的说辞便是另一回事了——因此我只得在自认为还算合理的范围内作出了上述分析。
“你的武功不错,但没想到暄帝身边有那种高手。”师兄若有所思地轻叹着,“苦了你了。”他深深地看着我,眼中写满了疼惜。
“呃呵……”被他深情款款的目光所注视着,我赶紧眼珠一瞟,避免视线交织,一时间把正事都给忽略了。
“不过你放心,我会找江湖上最好的大夫替你医治。”他柔声宽慰着,“只要你愿意。”
“啊?呃,不用这么麻烦……”回过神来的我慌忙看着他诚恳的脸庞并一口回绝,“我的意思是,顺其自然,师兄刚才不是也说……‘忘记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吗?”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有些异常,我急忙故作镇定地予以挽回。
“好。”他点头微笑。
这个师兄,似乎十分重视莫云玦的意愿,我说什么他都会应承下来。如果……他是真心对这个莫云玦好,那对我而言可以算是好事一桩吧?至少在这个陌生的世界,我有了一个依靠,一个帮手。
“对了,可不可以请问,师兄你……为什么要把我打晕?”脑袋里存着一大堆问题的我见对方这般重视自己,便慢慢放下了戒心,开始试着询问。
“呵……”他面露歉意地笑着,“你突然跟我说你不会武功、不会骑马,出宫的一路上言行举止都和平常不一样,我……”他在我面前头一次显得吞吞吐吐,“我还以为你是在气我进宫帮你,或者……所以,本想试探一番,岂料你毫无防备,一掌就……”
“师兄你不信我啊。”不知何故,我竟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话。
“不是!”让我更意外的是,自打见面以来始终从容不迫的男子语调居然一下子急促起来,“云儿,我只是觉得你有些奇怪。我猜你是能认出我来的,可是,你说的话,做的事……”意识到自己有些激动的他降低了音量,“现在我才明白原来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失去了记忆……”说着,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双目微瞪,“你被那皇帝的近身侍卫打中,有没有受伤?”
见他一脸关切的模样,我不由失笑:“没有。你看,我能跑能跳,一块肉也没少。”
“真的没事?”
“没事。”
这个人,想来是真的关心我……哦不,是关心莫云玦。
“对了师兄,那我们的任务……我的任务,算是完成了吗?”我接着提问,为的是回归正题。
“暄帝已死,师傅那儿,是可以交代的。”
“那接下来……”
“嘘!”就在我试图询问今后安排之际,师兄突然将手一抬,示意我立刻停止,他警惕的样子与我的浑然不觉迷惑不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有人来了,我待会儿再来找你,万事小心。”说完,他当机立断站起身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窗前,推开窗户一个纵身便跳了出去。
我呆呆地望着开启的窗户,同时听得门外传来了一个不怎么清晰的声音:“公子,是我。”
谁?啊!难不成?
我急忙起身应门——果不其然,是公主。
“公子能陪我出去走走吗?”没等我猜出她所为何事,来人已开门见山。
出去走走?大街上人多眼杂,你如今的处境根本不适合抛头露面吧?
“往城北走,那儿人烟稀少。”她望着房门淡然道,将我来不及说出口的反驳之词扼杀在了摇篮里,“你不必担心。”说这话的同时,她的目光已经落在了我的眼中。
“……”我沉默片刻,终是松了松肩膀,“好。”
就这样,我一语不发地随公主出了客栈,刚借着太阳的位置分清了东南西北,便见她面无表情地向某个方向走去。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跟了上去。我心里明白,倘若是我一人走在大街上倒还安全,毕竟昨夜见过我的杀手均已不在人世,关于我这个既要刺杀皇上却又被皇后所救的不明人士的消息,不出意外的话,根本来不及走漏。然而,一旦我跟公主走在一起,情况就有所不同了。因此,我不得不小心谨慎,不时环顾四周。好在公主所言不虚,城北的确少有人烟,这使得我逐渐安下心来,趁着她一声不吭的空当,在心里整理起先前得到的情报。
浮国,浮暄帝……也许是因为我不谙历史的关系,我的印象中根本就没有这样的朝代。梁国倒是听说过,可那是什么朝代的国家来着……五代十国?好像不对。魏晋南北朝?貌似也不是……唉,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
所处的时代暂时不明,眼下的身份也让人不省心——刺客,还是刺杀一国之君的,虽然这浮国的皇帝看起来不像是位明君,而最终夺他性命的人也不是我,但毕竟眼前的这个女孩,是他的女儿。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若是有朝一日她知晓了一切……不对,不能这么想,要对他父皇不利的人又不是我,是莫云玦,是莫云玦的师傅……可话又说回来,我现在不就是“莫云玦”吗?
就在我被自己翻来覆去的各种想法弄得有些烦躁不安的时候,走在前方的公主冷不防停下了脚步。
湖?
跟着停止前进的我一眼望见了波光粼粼的湖面。
她……她该不会要一哭二闹三上吊——投湖自尽给我看吧?
“七岁。”她忽然望着微波荡漾的湖水开口说道,也将我从乱七八糟的念头中拉了出来,“母后很喜欢这里,在本宫七岁之前,她几乎每个月都会带本宫前来游玩。”
我站在女子的身后,没有应声。
“可是那一年,母后突然得了一场大病,昏迷了七天七夜……醒来后,她竟变得神志不清。”女子一动不动,继续注视着湖面,“自那以后,她再也没能出宫,也没能带我重游故地。”她顿了顿,语气平静,“宫里的奴才都在暗地里说皇后一病失心,更失了皇上的恩宠。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慢慢地,父皇不再关心母后,眼里只有他的那些三宫六院。连那些宫女太监,也都离得母后远远的。只有我……”她说着,蓦地转过身来看着我,“只有我!我相信母后没有疯!相信她还是那个认得我、宠爱我、美貌无人能及的母后!”她在我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一个箭步冲到我的面前,一双微红的眼死死地盯着我,“你知道吗?!当我听到你说你只看到一个为保全女儿而以命相搏的母亲时,我忽然觉得,原来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同我的想法是一样的!”
我注视着眼前这个泪光闪烁朱唇微颤的女子,一时无法言语。我完全没有想到,昨夜一时义愤脱口而出的话语竟触动了她的一根心弦。
“可是你!”渐渐溢出眼眶的液体顺着苍白的脸庞滑落,她冷不防伸手抓住了我的臂膀,“你为什么不愿帮我?为什么!?”
这什么逻辑啊!
听闻此言,我那被调动起来的情绪里掺入了一种深深的无力。
“我不是不愿意帮你,是我实在爱莫能助啊!我……”有苦不能言的我简直快要跟着对方一块儿哭了。
诚然,身份,能力,处境……一个个让人头痛欲裂的元素顷刻间挤占了我的脑海。我真的好想对这世间的一切都不理不睬,只管一门心思找寻回去的方法。可偏偏在我自己都焦头烂额的时候,还有个固执己见思维异常的公主前来横插一扛,这令我心中的烦躁指数登时飙升。
“总之我是不可能帮上这个忙的!你还是另觅人选吧!”好在理智仍然压制着发泄的欲望,我强忍着胸中的怒火,甩开公主的手,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她而去。
正所谓快刀斩乱麻,当断就断,这样才能早日回到浮国的皇宫里探寻线索!
“公子!!!”就在我因自己的这一想法而意识到一件很严重的事时,背后蓦然响起了女子声嘶力竭的哭喊。
我停住了脚步,尽管主要原因并不在于公主本人,但脑中进行着的某一飞速分析却使我得以冷静下来听她所言何事。
然而,半晌,身后的人却毫无动静。
我无力地叹了口气,回过头准备将眼下的这团乱麻斩得再彻底一些,岂料映入眼帘的一幕竟让我瞬间倒吸一口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