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猿意马,一夜难眠。
翌日清晨,我无精打采地走出营帐,只想转身去睡个回笼觉。但现实显然不允许我这么做,我得跟着大部队上路——不仅如此,我还不得不面对昨晚的历史遗留问题。
望着莫无争若无其事伸手欲助我上马,我不由暗叹自己真是修行不够。
不就是个初吻么?至于么?何况这身子又不是你的!不管是不是人家的初吻,合着怎么着也算不上是你的初吻吧?
“云儿,你是不是不舒服?”马儿优哉游哉地踱着步子,马上同样悠闲的人儿回头问身后另一个自顾自纠结的人儿。
“啊?没有啊。”双手无处安放的我矢口否认。
“昨夜没睡好?”他又侧首问。
“还好……”对方分明看不到我的眼睛,我却不自觉地将视线从他的背脊移开。
“那你抓牢了,这一带地势不平,待会儿我们准备加紧赶路。”莫无争沉默了一小会儿,语气平静地提醒道。
“好。”口是心非地说完,我象征性地捏住了他衣裳的一角。
然而,不听师兄言,吃亏在眼前。没多久,马有失蹄,手有失误,人有失策——我猛地一头撞到了莫无争的背上。
“你没事吧?!”他连忙勒住缰绳,转动脖颈焦急询问。
“没事……”捂着鼻子闷闷作答,我只恨自己不够淡定。
“云儿……”他低声唤着,似是欲言又止,“是不是昨晚的事,让你介怀了?”他一语中的,令我的小心脏险些漏跳一拍,“对不起,是我太心急了,以后不会了。”他柔声说着,诚意溢于言表。
“不是!”对方话音刚落,我就鬼使神差地予以了安慰,可话刚出口,我就想拍自个儿的嘴——干吗急着否定?有病啊我!
“云儿?”他似乎被我弄糊涂了。
不行不行!这趋势不对劲!我好歹也是个具备小智慧的新时代女性,不能就因为这么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变成个要气场没气场要智商没智商的傻大姐吧?
“其实我只是……昨夜落枕了,还做了噩梦。”我决定寻回镇定,只当往事如戏如梦如烟如雾——就靠一招“破釜沉舟”,“我能靠在你背上稍作歇息吗?”
“呵……当然。”他轻轻地笑了笑,似是相信了我临时编造的借口。
“谢谢。”说罢,我牙一咬心一横,伸出双臂环住他的腰身,侧着脸贴于他的后背,什么都不想,就俩字——补觉!
就这样,说服了自己,想通了问题,一段旅途中的插曲也就随风而逝了。
五日后,我们终于回到了北梁国都——第一件事,便是收拾好了去面圣。
在莫无争的建议下,我又换回了男装,理由是梁尊帝当初就有要我着男子装扮出使东漓,如今归来复命,还是多加注意,让他挑不出刺儿为上。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冷面大叔梁尊帝的书房,我是头一回进,我深知那高高在上之人不是漓景帝黎晔,所以跪地叩首时不免有些紧张——好在还有莫无争在场,而我,又是载誉而归。
“平身。”梁尊帝用他那一贯威严的口吻准许我俩起身,接着明显就把我晾在一边,同莫无争你一问我一答地谈起话来,大致是些与东漓结盟的事宜及此次助其抗击凛、浮两国的战事。
我默默地立在莫无争的斜后方,倒也乐得轻松自在——直到梁尊帝赏了莫无争黄金千两、良田百亩、美人若干后,冷不防又想起了我的存在:“莫云玦。”
“民女在。”我低眉顺目地应道,似乎一回到北梁皇宫,一来到梁尊帝的跟前,我的胆量就小了不少,自称也忙不迭地改了。
“你此番协助左将军出使抗敌,功不可没,朕赏你黄金百两、玉锦百匹,另赐宅邸一座。”
哇,好多钱啊,还有房子诶——可是为什么赏金只有他的十分之一呢?好吧,人家是大将军,我乃一介平民,我该知足。
“民女谢皇上赏赐!”我立马恭恭敬敬地弯下腰去朗声道。
“你先退下吧。”梁尊帝不冷不热地吩咐。
“是,民女告退。”我欠着身子退出了殿外,顿觉浑身不自在——我忽然怀念起东漓皇宫来,想念起那个面目清冷却心有真情的男子。
如果我是这个世界的人,应该会选择留在东漓吧。毕竟,人总是趋向于那些喜欢自己、重视自己、爱护自己的人。
然而多想无益,回家才是王道。
思及此,我收起些许明媚忧伤,拾级而下,远远望见有三个人一前两后正向我所在的方位跑来。双方相向而行,靠近了,我终于看清来者何人。
“云玦!”对方高声叫着,声音里是抑制不住的喜悦。
“卿寻。”我不禁面露笑意,加快步子迎了上去。
“真的是你!你回来了!”傅卿寻不顾一身绫罗绸缎的纠结,上来就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嗯,我回来了。”我同样给许久不见的友人一个热情的环抱,“这几个月过得还好吗?”放开彼此后,我笑吟吟地注视着她的眼眸。
“尚可。”她笑了笑,冷不防脸色一改,“听说你上战场了?”
“嗨……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哪能冲锋陷阵?”我哑然失笑,纠正道,“我只是去了东漓的洺安城,那里是西凛人企图攻陷的重镇,三军交锋就在于此。”
“究竟怎么回事?你快说给我听听。”傅卿寻拉着我,兴致勃勃地催促,“这几个月你不在,我快闷坏了。”
“是吗?”冲她暧昧地笑了笑,我见她身后的描夏、画秋都站得不算近,便放宽心揶揄道,“不是还有皇子殿下陪你解闷吗?”
“你别提他了……”一说到良梓栖,傅卿寻的眸光就暗了几分,“你走后没多久,他也被皇上派去皇城外监工了。”
那你在宫里还真挺无聊无助的。
“你……没受什么欺负吧?”随即察觉到对方略显异样的神色,我不由自主地往不好的方向想去。
“没有。”她笑靥如花地否定,伸手挽住了我的臂膀,“走,我们回玉树轩,慢慢聊。”
“好。”见傅卿寻笑得自然,我便放下心来,随她一同迈开步伐。
数月未归,北梁皇宫仍是一成未变,砖还是砖,瓦还是瓦。我看见几个太监端着果盘在我前方走过,看见两名宫女迎面而来朝我们福了一福,看见一排女子拿着乐器自左侧小道走过——这宫里的人和事,似乎还是原样。
突然,“哐当”一声,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循声望去,只见方才无意瞥见的那一队女子,此刻正堵在路上不知所谓何事。再仔细一瞧,好像是有什么人把手中的乐器摔在了地上。
“怎么了?”身旁的傅卿寻原本正跟我说着宫里的事,见我分散了精力,她不由扯了扯我的衣袖。
“哦,没什么。”我忙回过神来,冲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走吧。”
两人有说有笑地回了玉树轩。我应了她的要求,将东漓之行的趣事囧事正事闲事选择性地予以告知,她听得津津有味,时而忍俊不禁,时而赞不绝口。
“你好厉害,我没想到,你居然还懂医术。”傅卿寻一本正经地瞅着我,仍是不可思议。
“我那不叫医术……应该叫‘瞎猫逮着死耗子’。”未免惹人怀疑,我唯有如此自贬。
“可你这只死耗子逮得也太大了,救了东漓的公主,还救了全城的人呢!”
“那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城里的大夫、将士、百姓,宫里的太医……尤其是那位穆神医,他们都出了很大的力。”
“我还是好羡慕你……”她忽然低声呢喃。
“啊?”我听着她的话,一时不解。
“你能行走江湖,结交义士,而我……”她徐徐抬头仰望上空,“却只能被困在这牢笼之中。”
“……”落寞的神情令周遭欢愉的氛围徒然清冷了几分,也让我也不自觉地收起了笑意,“总有一天能回家的。”我伸出右臂,握住了她的双手,聊以安慰。
“……”女子扬起嘴角,算是微笑。
“你还别说什么行走江湖,外边的世界其实很危险的,我好几次小命都差点丢了。”算是调节气氛,也算是向友人吐苦水,我扯开话题道。
“这么危险?”她微微瞪大了眼睛。
“那是。”我煞有其事地说着,喝了口茶继续道,“你不知道那个漓景帝。”见四下无人,我放下心来说起黎晔的“坏话”,“他动不动就喜欢拿东西砸人。”黎晔,为了转移我朋友的注意力,你就牺牲一下吧,“而且掷起东西来一扔一个准,什么毛笔啦,砚台啦……”
“砚台?!”傅卿寻果然闻言一惊。
“对,砚台,能砸死人的那种。”我故作正经地点头。
“你……你没被她用砚台砸过吧?”傅卿寻说着,认真打量起我的脑门来。
“没,他就拿毛笔砸过我。”这回,我得实事求是。
“她……她是这样一个人啊……”傅卿寻沉鱼落雁之貌似乎显出两分抽搐。
“其实也还好……”做人不能太过分,“他只有在气急之时才会乱扔东西。”
“你把她惹急了?”
“嗯……为了结盟的事……”
“难为你了……”
“没事儿。反正都过去了,如今,他也同意结盟了。”
“可是……她会帮我吗?”谈论至此,傅卿寻不禁面露愁容。
“这次西凛、南浮合击东漓,是北梁出兵帮他们守住了西部重镇,东漓欠北梁一个大人情。”见对方谈及正经事,我也敛起了说笑的神色,“我想,只要在不损害己方利益的前提下,以漓景帝的为人,届时是愿意出手相助的。”
“你似乎……相当了解,也相当赞赏漓景帝的为人?”傅卿寻目不斜视地注视着我,用一种试探的口吻问道。
这话令我当即一愣,但我立刻回过神来,笑着说:“扔东西归扔东西,可实际上……他也算是个明理重义之人。”
傅卿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只不过,此番遭受南浮、西凛来犯,东漓国力怕是难免有损,因此,需要一定的时间调养生息。”我的一番客观分析,引来了傅卿寻一言不发的注目,“你不能太心急了。”
“我知道。”她垂下眼帘,想必是明白了我的言下之意。
诚然,尽管北梁、东漓结盟之事势在必行,但因一场混战不期而至,东漓内伤不轻成了不争的事实,故而今后短时间内,无论是梁尊帝抑或漓景帝以此为由拒向南浮发兵助其复国,她傅卿寻皆无话可说——可话又说回来,倘若没有这场战事,将来漓国也就不必因为欠着人情而不得不迁就梁尊帝的各种要求,兴许就连结盟一事,也不会如此顺理成章。
事物的两面性,也许就在于此吧。
“算了,不谈这些。”傅卿寻冷不防抬起头来,笑逐颜开地对我说,“今晚为你接风,可要好好陪我喝一杯。”
替我接风为什么是我陪你喝啊……
“喝一杯?”我隐去了绝大部分的心理活动,啼笑皆非地反问。
“对啊。”她一脸莫名其妙地瞅着我,“怎么了?”
“我不太会喝酒的。”我苦笑着据实以告,“比起这个,你什么变得能喝了?以前我也不见你喝过几次酒啊?”
“不喝不代表我不会喝。”她略微得意地反驳,“何况,你不在的这些日子里,我的酒量可是见长了不少呢。”她挑了挑眉,似话中有话。
“怎么会见长的?”听出了弦外之音,我追问道。
“除了德妃娘娘只是叫我去喝茶听戏,其他三位娘娘常请我去陪她们小酌一杯。”语毕,她抿起双唇,一副看破红尘最终认命的模样。
“啊?”我嘴角一抽——看不出来这梁宫里的娘娘们都这么爱喝一壶,“连淑妃娘娘也是?”下一刻,我就不由想起了那个至今仍叫我厌恶的女人。
“嗯。”她淡定地颔首称是。
黄鼠狼给鸡拜年。
“呃呵……”我干笑一声,无法直言,“那你同她们的关系,应该亲近了不少?”
她笑而不语。
“好吧……”见对方无意作答,我也不准备刨根问底,“今晚就陪你喝一杯,不过,你喝酒,我喝茶。”
“这哪叫‘喝一杯’啊?”她不满道。
“想真真正正地同谁喝一杯,你得去找梓栖殿下。”我眼珠子一转,暧昧地笑了。
“你……”傅卿寻闻言登时微红了脸,小儿女的娇嗔状这就显露无疑,“多月不见,你会使坏了!”
“哈哈……”我不由开怀大笑。
傅卿寻故意板着脸盯了我一小会儿,终于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小别后的重逢,就在这样的欢声笑语中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