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我早早起身,投入了新一天的工作。忙得不可开交,我倒也没再想起昨夜的那段小插曲。
许多时候人就是这样,一直惦记着不放,于是越来越纠结,不去思考不去叨念,反倒就这么过去了。
是夜,经过近十日坚持不懈的奋战,我们终于完成了所有的解毒任务。坐在浴桶里长长地伸了个懒腰,我心里好不惬意——直到屋外猝不及防地响起了一个男子的声音:“大人,府外来了一大群人,说是想求见大人。”
“什么事?”毕竟男女有别,城里的将士们又不知道我乃女儿身,是以,听闻此言的我不由紧张起来。
“小的不知。”
你不会问啊?
我险些脱口而出。
“先请你们将军替我招呼着。”自从洺安城被投毒后,城内水资源紧缺,我好不容易有机会好好泡个澡了,别来给我捣乱行不行?
“回大人,将军出府去同柯将军商议战事了。”
“那穆神医呢?”
“回大人,穆神医跟着一块儿去了。”
他去凑什么热闹啊?
我扶额。
“好吧……”无奈之下,我有气无力地松了口,“让他们稍候片刻,我一会儿就来。”
“是。”
感觉到来人已经得令退下,我心不甘情不愿地从木桶里起身,快速擦干了身子,取了干净的衣裳来穿。收拾整齐后,我带着少许怨气,径直向府外走去。
秋末初冬,夜寒露重。当我微喘着气靠近府邸大门时,一片火光首先遥遥入眼。走近了,我才看清,门外是一群素不相识的普通百姓,他们个个穿着简朴,静立不动,手中握着大小不一的蜡烛。
“大人。”未等我反应过来一行人所为何事,他们就相继跪了下来。
“各位乡亲,有事吗?”此时,我虽问着,心下却已猜出了七八分。
“大人,若不是您,我们这些人恐怕早已和家眷天人永隔……”一个跪在最前排的中年男子垂首哽咽道,“您是我全城百姓和将士们的救命恩人,小的们无以为报,只能选此良辰吉时,在此为大人祈求天佑,愿大人一生安康富贵!”说罢,前两排的人缓缓退到两边,后排民众手里的东西很快显露出来。
“这是……”我盯着那些人手中的物品,只觉它们万分眼熟。
“此乃‘祈福灯’,是小的们连夜为大人赶制的。”为首的男子恭恭敬敬地说着,面向了身后的一排同乡,“大人请看。”
话音未落,一盏盏光芒摇曳的纸灯笼从他们的手中冉冉升空。带着美好的祝愿,接二连三,点点星火徐徐飞往墨蓝的天际。慢慢地,祈福灯犹如璀璨繁星点缀着夜空,成了我来到这个世界后所见过的最美丽的风景。
我仰头望着那些天幕下的精灵,泪水渐渐模糊了视线。夜,仿佛随着这一盏盏心灵的明灯而温暖起来。
“愿大人一生安康富贵——”众人顿首,朗声祈祷。
“谢谢你们……”让我在这里,收获了如此美好的回忆。
“大人,”前排一个看上去未过及笄年华的女孩突然抬头望着我,手里捧着一盏小小的祈福灯,“小女子家中只有一个妹妹,却不幸身中奇毒,要不是大人妙手仁心,妹妹怕是早就没了。这是小女子和妹妹一起为大人做的祈福灯,还望大人不弃,收下这盏灯。”
“好。”面对女孩殷殷期盼的目光和纯洁真挚的心愿,我自然没有理由拒绝,因此我冲她莞尔一笑,目视其面露笑意迅速起身。
女孩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我的跟前,带着甜美的笑容,将手上的那盏灯捧到我的胸前。我微笑着伸手去接,谁知就在那一刹那,令人始料未及的事情发生了——女孩毫无预兆出手掐住了我的脖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窜到了我的背后,另一只手单手就钳制住了我的两只手。
“大人!!!”前来为我祈福祝愿的人们一时间全都傻了眼,回过神来之后他们不禁失声惊叫,现场登时乱作一团。
“来者何人!?快放开大人!!!”一旁同样大惊失色的将士们迅速将我俩团团围住,其中一人这般厉声呵斥。
“你是什么人?”最花容失色的当然数我,但我很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因为我当即意识到,一个普通的百姓不可能有此身手,而我于城中人而言只有恩没有仇,因此,她的身份就只剩下一种可能性——西凛细作。
“哼,我是何人并不重要。”女孩冷哼一声,振振有词,与方才的纯朴未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重要的是……你破坏了我们的计划,就要付出代价!”她怒气冲冲地说着,加重了手里的力道。
“你果然是西凛派来的奸细。”我故作镇定道。
“大人果然是手无缚鸡之力。”她得意洋洋道。
这时候还跟我玩押韵!
“大胆狂徒!快放开大人!!!”四周的将士们碍于女孩手握人质,皆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急得瞎嚷嚷。
“要我放了他可以,把莫无争叫来!”她忽而话锋一转提出条件。
“你找他做什么?”我双眉微蹙,心中猝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女孩依旧掐着我的脖子,自信满满地说着,“都别动!否则我马上拧断他的脖子!”许是见周围有人蠢蠢欲动,她狠声威胁道。
“去请将军!快!”领头的将士见势不妙,只好乖乖按照女孩的吩咐办。
她要见莫无争,肯定没好事。十有八九,是打算以我要挟他。
正这么思考着,女孩忽然带着我一个回旋挪步。没等我反应过来她意欲何为,一股疼痛便蓦地来袭。
“啊!”感觉到手臂上有些异样,我不禁低头去看,一道鲜红赫然跃入眼帘。
“我的耳朵可是很灵敏的!”女孩自鸣得意地冲府内的方向喊道,“别指望放暗箭能伤到我!”
听了她的话,我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只见府邸大院里,一个黑色的蒙面人正手持一把弓箭,站在不远处一动不动。
飞檐?或是走壁?
看来他是想救我,却不料被女孩反将一军。
“当然,如果不介意你们的大人变成靶子的话,就尽管放马来。”女孩有恃无恐地说着,笑意溢于言表。
“小小年纪如此狠毒,你爹娘都教了你什么?”我皱起眉头冷声问。
“呵,我爹娘早已惨死在你北梁贼人的刀下。”她忿忿不平,反唇相讥,“不如今日就拿你,不,是拿莫无争的命,告慰我爹娘在天之灵!”
一句狠话,暗藏血泪,不共戴天。杀与被杀,冤冤相报,不见止境。
“冤有头债有主,有本事你去找杀了你爹娘的人,亲手为他们报仇。”众目睽睽之下,我面不改色剑走偏锋,“迁怒于人,你爹娘在天之灵也只会……”
“闭嘴!你以为我会上你的当?”对我的观点明显不以为然,女孩在我耳边狠狠地打断了我的话,“杀了莫无争,北梁就损失了一员大将,届时群龙无首溃不成军,大仇自然得报,我爹娘九泉之下也才会瞑目!”
她要杀他?怎么杀?难道……
“你想拿我威胁莫将军?”我小心翼翼地动了动脖子,明知不可能就此看到她,却还是不自觉地要扭头,“你以为我是他的谁?凭什么能动摇他的心志?”
我在赌,赌这个女孩完全不了解我在莫无争心中的地位。
“能不能动摇,很快便知。”女孩不为所动,九个字一下子就堵住了我的嘴——看来,她不是盏省油的灯。
“云儿!”一颗心蓦地一沉,正在此时,那个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仅仅是火急火燎的两个字,就昭示着说话人已失了些许冷静。
怎么这么快就赶来了?
我和挟持着我的女孩一同循声望去,只见莫无争正从马背上一跃而下,火急火燎地扒开人群,冲到台阶下。
“这……”紧随其后的穆清弦也显出须臾的目瞪口呆,“我们不过出门一趟,回来怎么就成这样了?”
顺着穆清弦再往后看,两排士兵正整齐划一地列队而站,看来莫无争并非接到传话一个人快马加鞭赶回来,而是本就领着手下回府了。
“哦?莫将军来了,真快。”女孩毫不胆怯地冲着来人笑道。
“放开她。”莫无争死死地盯着女孩,嗓音徒然冷了几分。
“我今夜前来,必定是要带走一条命的。”女孩气定神闲地扬言道,“所以,放开他可以,只不过,一命换一命。”说话间,她想必是俯视着脸色凝重的莫无争,“莫将军若是在此自我了断驾鹤归西,我立刻就放了他。”
“本将军凭什么相信你?”莫无争的双拳已然握紧,眸中寒气四溢。
“我这人向来言出必行,我说过,只带走一条人命,不是你的,就是他的。”女孩咄咄逼人地说着,突然语气一改,“我看将军不是不信,是不愿吧?”她戏谑地讽刺,紧接着似乎是面向了我的侧脸,“真可惜,谁的命都比不过自己的命。看来你这民心所向的莫大人,最后也只能落得英年早逝的下场了。”
“你以为杀了我,你自己还能逃出生天吗?”我勉强维持着镇静,攻心为上。
“用我这条命换大人这条命,值了。”她若无其事地回答。
悲剧……碰上个不要命的。
“我看你尚未及笄,大好年华才蓓蕾初绽,何苦自断生路?”我当然不会轻言放弃,因此我换着法试图让她改变主意。
“我不想跟你废话了。”她冷冷地拒绝了我的好言相劝,随后故意凑近了我的耳朵,一字一顿地开口,“黄泉路上,我们好作伴。”
“住手!”她的最后通牒令我大脑呈现出一片空白,千钧一发之际,莫无争高声喝止,目不斜视地面向将欲下手的女孩,“听好,你若不守诺言,本将军就算是死了,也能借尸还魂向你索命!”
他……他该不会真的?!
眼睁睁地看着莫无争毫不犹豫地抽出佩剑,我整个人都懵了。
“哈哈!莫将军如此重情重义,叫我好生欢喜!”女孩冷不丁仰面朝天,放声大笑,“不如莫将军在临死前先往自己身上割上两刀,让大伙见识见识,什么叫‘情深意重’?”
这女人是个疯子……疯子!
“你不要太过分了!”我斜眼向后,欲怒目而视,一句话出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已在颤抖。
“将军!!!”岂料我话音刚落,四周就响起了将士们惊慌的呼喊。
电光火石,我蓦然望向执剑之人,见一道银光一掠而过。待我看清之时,未着盔甲的莫无争胸前已然多出了一条深深的裂痕,殷红的液体就那样缓缓渗出。一剑自伤,他甚至都没皱一下眉。
“不……不要……”泪水疾速溢满眼眶,我无力地呢喃着,只觉整具身子被一股无形的力一阵阵地揪紧。
“还有一刀。”女孩的语气里透着满满的兴奋和畅快。
“嘶——”衣衫的撕裂声仿佛被无限放大了一般传至耳畔,恐惧和悲恸不可抑制地涌上心头,我凝视着他,终是潸然泪下。
他怎么可以为了我做到这种地步……怎么可以……
“哈哈哈哈——”阴谋得逞,女孩肆无忌惮地笑着,桎梏着我的那只手也不自觉地松了许多,“好了,将军可以上路了。”我已经看不清眼前的景象,可她还瞧得一清二楚,“怎么?怕了?那可不成。”她话音未落,我的脖间猛然有了尖锐之物刺痛的感觉,“将军要是不给自己来个痛快的,我的银针可就不长眼了。”她的指间不知打哪儿亮出了几枚锐器,慢悠悠地游走在我的脖子上,“别看这针不比你的剑来得锋利,这上头,可是有毒的。”一番话,被她说得抑扬顿挫,像是在唱戏文一般。
我多么希望此时此刻我们都在唱戏,可现实是残酷的——泪水被寒风风干些许,我亲眼看着莫无争一言不发地举起手中的利刃,对准了自己的左胸。
“将军!万万不可啊将军!!!”周围,他的属下们已喊成一片。
然而他,却定定地仰视着,那静默的目光里,没了杀气,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两个人。
别……不可以……
毒,我不怕。
可是,我怕你就此不在。
倘若你的爱已着魔,那我就陪你这一次——不是作为莫云玦,而是身为我本人。
我不明白为什么在这一刻,会如此害怕目睹他的死亡。
只想着我可以挣脱女孩的束缚,只想着我身中一树繁花不惧百毒,只想着……我绝对,不能让他因我而亡。
手起剑欲落,时去不待我。
“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