胯下的马儿加快了奔跑的速度,我让穆清弦先带我去一个地方,因为有个人,我必须向他道别。
“程肃,我要走了。去洺安城给两国的将士们和城里的百姓解毒,之后我会直接去北梁,不再回东漓。”程府别院的门口,我把少年从府里叫了出来。
“你总是歇不下来。”沉默片刻,他仰视着我道。
“呵……”我哑然失笑,“如果坐在屋里就能回家,我也懒得跑东跑西。”
“……”他低眉不语。
“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我的心中莫名升腾起淡淡的伤感——人生自古伤离别,多少文人墨客江湖侠士,都曾用这句话依依惜别,没想到我一个现代人,也会有用上它的一天,“你要保重。”
“我们还会再见。”他微垂的眼帘蓦然抬起,眸中是罕见的认真与决意,“我会来找你。”
出人意料的话语叫我登时一愣,而后,我情不自禁地扬起了双唇:“好,一言为定。”
程肃颔首,又敛眉道:“万事小心,战场上刀枪无眼,离得远点。”
“放心吧,我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不会傻到去冲锋陷阵的。再说了,有人会保护我的。”我莞尔一笑,出言宽慰,“那我走了,代我向自娫道别。”互相点头示意,我转身迈向不远处等候着的一人一马。
骑上马背,一路向西。虽是奔赴沙场,穆清弦却安之若素,无聊了,就发挥他的八卦潜质,拿我跟谁谁谁凑在一块儿调侃一番,次数多了,我也懒得再反驳,甚至干脆不予理会。
“莫姑娘,你的追随者很多啊。”上路的第二天傍晚,眼看我们就要进一座城歇息了,穆清弦又冷不防插科打诨,“两天了,我们身后有两个人,锲而不舍啊。”我正欲斜他一眼了事,他就这般说道。
看来,他不是在单纯地开玩笑?
“他们是大哥派来保护我的。”既然对方已经察觉,那么我索性大大方方据实以告。
“果然是自己人啊。”穆清弦笑眯眯地回头看了我一眼,“偷偷摸摸地跟着后头太累了,不如让他们上前来,一同前行,如何?”
“你不介意?”
“我有什么好介意的。”
“好吧。”
“吁——”穆清弦扯了扯缰绳,让马停止前进。
待马止步不动后,我小心翼翼地跳下马,走了几步喊道:“飞檐,走壁,你们出来吧。”
须臾,两个黑影从不远处两侧的林中飞身跃下,落到我的跟前,齐齐抱拳低头。
“这两日辛苦二位了。”其实,他们自那晚现身后就没怎么在我眼前出现过,似乎一直隐藏得极好,以至于我都快把他们忘了——罪过啊罪过。
“你们是要一直跟着我,去将军那里,对吗?”见二人皆一声不吭,我主动问了个不言而喻的问题。
两人点头却不抬头。
“我看这么办吧,前方正好是一座城池,今晚二位随我们一块儿进城休息,从明天开始,就骑马和我们一道上路。”我面带微笑提议道,“跟着马跑,的确是累了些。”想到这里,我不禁心生歉意。
听了我的建议,飞檐、走壁还是一言不发,只是略微压低了下巴,算是同意了。
就这样,并不漫长的旅途又多了两个伴。只不过,随着新人的加入,一路上的氛围反而冷了不少。想来飞檐和走壁是受过严格训练的,姑且不谈他们大白天都蒙着脸,就说他们对待穆清弦的态度吧——不管穆清弦如何活跃气氛,这俩人就是只字不吐,连我问他们话,他们也仅仅用点头、摇头和一动不动来回应。
多次攀谈无果后,穆清弦终是忍不住仰天长叹道:“暗卫中的精英啊……”
四人同行的两天后,途中还算轻松的心情就再也无法平静了。待我们快马加鞭地赶到了洺安城的东城门外,不准进亦不准出的状况首先就给了我们一个下马威。幸好穆清弦手持黎晔钦赐的令牌,守门的士兵才允许我们进城。
一入城门,眼前的景象顿时把我的心给揪了起来。分明是个有两国大军驻守的繁华都城,此刻却无时无处不透着萧条残败的味道。大街上人烟稀少,几乎无人出来摆摊,连许多商家店铺,也都大门紧闭。时而有一排士兵列队而过,个个面色冷凝。
突然,一个人影不知打哪儿蹿了出来,狂叫着跌到我们的马前。幸亏马是在走而不是在跑,不然就算是身手敏捷的穆清弦,怕是也难以及时勒马。只见那人披头散发,像个疯子似的嚎叫着,拉扯着自己的头发,甚至叫我看不清其是男是女。
这时,一个至少年过半百的女子冲了过来,一边惊慌失措地叫着“回来”,一边试图拉回那个蓬头垢面的人。穆清弦拉了拉缰绳,一跃跳下马背,正欲上前一探究竟,方才路过的那队士兵就闻声折了回来。
“中毒不报,该当何罪?”其中一个像是领队的士兵寒声质问。
“官爷,不是……他、他……他只是得了失心疯……”老妇结结巴巴地说着,伸手企图拉回自己的亲人。
“明明是中了毒,还敢欺瞒?带走!”为首的士兵横眉怒目,旋即扭头厉声吩咐手下。
“官爷,他是我唯一的孙子了啊!求求您!别带走他!!!”老妇痛哭流涕地上前,一个踉跄扑倒在地,可是对方显然不为所动,兀自拉着那鬼哭狼嚎的男子转身欲走,“不要啊官爷!!!求求您行行好哇!!!”老妇慌忙跌跌撞撞地爬起身来,企图冲上前去抓住自己的孙子,却被另两个士兵硬生生地拦下了。
“等等!你们这是要把他带到哪里?”看不下去的穆清弦忍不住出手了。
“你是什么人?城里的规矩你不知道吗!?”为首的士兵瞪了穆清弦一眼,狠声责问。
“我是皇上派来的人,规矩我确实不知道,所以才要问你。”穆清弦大概是认定了跟对方讲理是无济于事的,因此他直接亮出了黎晔御赐的令牌。
对方一见他大有来头,脸色登时大变。一行人忙不迭给他下跪,钳制着男子的两名士兵则更是辛苦,又要行礼又要管人。而刚才还气势汹汹的那个领头士兵,此时已颇为惶恐地顿首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大人恕罪,恕罪。”
“把头抬起来回话。”穆清弦收起令牌,直奔主题。
“是。”对方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大人有所不知,把城里凡是中毒的人都关起来,这是将军大人的命令。”
“哪个将军?”穆清弦一语道出了我心中相同的疑问。
“小、小的不知。”对方哆嗦着回答。
“……”穆清弦转身看了我一眼。
“你是东漓人还是北梁人?”我坐在马背上,俯视着那前倨后恭的士兵。
“回大人的话,小的是东漓人。”那人恭恭敬敬对我道。
“北梁的莫将军现在何处?带我们去见他。”
“这……小的做不了主啊,大人。”
“那就找个能做主的来。”我不由皱起眉头,看了看那边颤颤巍巍的老妇和极不安分的年轻男子,“留下两个人看着他,先别抓起来。”
“这……这……大人,求您别为难小的……”士兵面露难色道。
“看他这样子,发作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们之前干什么去了?”此情此景下,我也讲不出什么压倒性的大道理,只能半扯淡半认真地反问,“既然如此,如今便当做没有看到就好。待我们见了将军,自会解决此事。”
“这……是……”无奈之下,士兵只得应下。
“谢大人!谢大人啊!”老妇见自己的孙子不用被人抓走了,急忙向我道谢叩首。
“你起来吧大娘,好好看着你的孙子。”面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妇人对我三拜九叩的模样,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立马面向了穆清弦,“穆公子,我们走。”
穆清弦颔首上了马,由那士兵带路,去找能负责替我们通传的人。几经周折,我们总算被带到了一座府邸内,并被告知莫无争尚在府外处理军务。
“穆公子,情况好像相当严重。”趁着等人的空当,我与穆清弦商议起城内的状况来,“一路走来,除了官兵,都没看到几个人影。”
“战争中的城镇本就如此,不是人都跑光了,就是全被封锁在城内。”穆清弦坐在我的对面解释道,“何况眼下城里有不少人都中了毒,更是得严加监管了。”
“你觉得,他们为什么……”
“云儿!?”我还想问些什么,厅堂外猝然响起了一个惊喜交集的声音,我闻声侧首,不由面露笑意站起身来,“真的是你!?”风尘仆仆的莫无争几乎是飞奔到我的面前,难以置信地瞅着我。
“大哥。”我笑靥如花,下一刻就被他猛地揽进了怀里。
“真的是你……太好了……”他的声音带着几分颤抖,但双臂却非常有力,他紧紧地环抱着我,仿佛稍一松手,我就会消失不见似的。
“我来找你了……”被禁锢于胸前的我闷闷地说着,不自觉地加大了双唇的弧度。尽管隔着盔甲和衣衫,我却能真切地感受到他心脏的悸动。一双手臂不由自主地抬了起来,我轻轻环住了他的腰身。
“景帝怎么肯放你离开了?”拥抱良久,他终于依依不舍地松开了臂膀,换做两只眼睛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生怕我会溜了一般。
“这个……说来话长……”事有轻重缓急,况且我暂时也不想提及此事,“还是先说说我们的来意吧。”说着,我特意往穆清弦那儿看了一眼。
“莫将军,我们是来替城里的军民解毒的。”穆清弦成功收到了我以眼神传递的信息,立即清了清嗓子拱手道。
这下,莫无争彻底放开了我。连忙转过身子看向身后之人,他迫不及待地问:“你们有办法解毒?”
“对。”穆清弦笃定颔首,目光随即落到了我的身上,“法子还是莫姑娘想出来的。”
“是云儿?”莫无争有些诧异地看向我。
“呃呵……比起这个,大哥还是快给我们讲讲城里的情况吧。”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转而一本正经地仰视着莫无争,“刚才在半路上,我们听说凡是中毒的人都要被关起来。这命令是你下的吗?”
“是我。”他点头,直言不讳。
“为什么?”我追问。
“为了稳定军心,为了不让城中大乱,也为了其他人的安全。”他沉声作答。
“其他人的安全?”我一时不解——这毒又不是传染病。
“中了毒的人,起先是身子虚软无力,过了没几天,就会浑身内外如火烧虫咬般痛苦,他们会渐渐失去心智,伤人伤己。”莫无争解释道。
“城里的大夫有没有查出是什么毒?”穆清弦插嘴问。
“有。”莫无争说着,可语气里却听不出一丝一毫的喜悦,“西凛奇毒——阴阳双煞,对吗?”
“对。”穆清弦颔首称是。
“如今想想,若是多日前没有查出,反倒好些。”莫无争说着,似愁眉不展。
“将军何出此言?”穆清弦又问。
“阴阳双煞含有两种子毒,它们毒发的症状极其相似,除非是下毒之人,不然没人能断定一个人到底中的是阴毒还是阳毒。而要想解一种子毒,就必须靠另一种子毒,但若是弄错了,服用了同一种子毒,便会即刻毒发身亡。”莫无争顿了顿,“大夫弄清这些之后,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弄得几乎满城皆知,越发人心惶惶。不少中毒的人不堪折磨,发了疯似的找有毒的河水抑或井水来饮……”
“为了赌那一半的机会?”穆清弦问出了和我心中一致的疑问。
莫无争默默颔首,接着回忆:“可是结果,一些人当场死亡,另一些人,看上去是解了毒,岂料到了第二日,还是难逃一死……这也是我不得不下令将中毒者全部关押的原因之一,我不能再让城里的百姓和将士们做傻事。”
是啊,面对骇人的死亡,谁的心里还能容下几分理智呢?
听着莫无争的叙述,我不禁扼腕叹息。
“那些大夫怎么不知道,光有另一种子毒是不够的,还需要药引啊!”穆清弦恨铁不成钢道。
“药引?”莫无争恍然大悟,“难怪即便服对了子毒,也无一人生还。”
“现在我们来了,事不宜迟,赶紧救人。”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我来回打量两人,当机立断道,“大哥,你告诉我,目前一共有多少人中毒?”
“不满一成的人都中了毒,除却已经亡故的,大概将近两万。”
“这么多?!”我惊得脱口而出。
“比我想象得要少。”穆清弦的一句话叫才缓过神来的我又咋舌了,“洺安城内的东漓军民有二十余万,北梁的将士人数是?”说着,他向莫无争投去了询问的目光。
“八万。”莫无争坦言道。
“西凛人这一招够狠也够准。”穆清弦的脸色冷了几分,“眼下能将受害人数控制在一成以内,已属不易。”
话音落下,三人皆默默无言。
“逝者已矣,来者可追。”最终,是我先一步打破了沉默,向莫无争投去了坚定的目光,“大哥,马上召集人手,准备好以下物品。”
没有硝烟的战争,即将打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