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
这一天,无人饮酒,碧空如洗,唯一相同的,是来时成双去时独。
在我决绝的劝说下,万般无奈的莫无争终是带着愤怒和不甘,只身离去了。
“即使远在千里之外,我也会尽力护你周全……等我回来。”这是他临行前留下的最后两句话,也是我在他面前始终泰然自若的理由。我要让他知道,他可以放心地离开,因为我相信,他总有一天能将我带走。
然后,我敛起脸上所有的笑意,不紧不慢地转身,高高地昂着头颅,凝望着堂上之人,目光中尽是无声的谴责。
那一刻,我已不屑于再思考事情演变至此的原因,心中有的,除了失望,还是失望。
知人知面不知心,风风雨雨的这些日子里,我终究是没能看透他。
拂袖而去,我一言不发地回到江风阁,无人阻拦,亦无人监视。闭门不出,来者不见,我蒙上被褥,倒头就睡。公主的毒瘾我不再插手,东漓的战事我也无意打探,一连数日,我把自己关在江风阁内,不到必要时刻,我甚至不和任何人说任何话。
“大人,皇上御赐早膳,请大人享用。”
“大人,皇上御赐午膳,请大人享用。”
“大人,皇上御赐晚膳,请大人享用。”
自莫无争走后的第三日起,宫女们的造访和絮叨就不绝于耳,以至于被惹烦了的我险些冲她们大吼一声:“他就不能来点新鲜的吗?!”
结果到了第七天——“大人,皇上御赐点心,请大人享用。”
这换汤不换药的……他当我是吃货?给点好吃的就能摆平?
无视掉某人所谓的一番美意,我只管睡它个昏天黑地。直到某日午后,朦胧中依稀感到床边有人,睡眠被扰的我登时蹿出了一股火。我一个翻身倏地坐起,正欲横眉怒目开口轰人,却在四目相对的一刹那偃旗息鼓。
须臾愣怔,我重新躺倒蒙头欲睡。
“莫云玦,你这是何态度?”
没听见没听见。
“莫云玦!”身上的被子猛然被人抽走,一声怒喝从天而降。我不得不再次坐起身来,目不转睛地对着一双丹凤眼。
“原来真的是皇上?罪过罪过。恕云玦以为自己尚在噩梦之中。”对视片刻后,我一骨碌将坐姿变为跪姿,接着低眉顺目,装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朕叫御厨替你准备的一日三餐,你为何不用?”黎晔沉默了一会儿,声音中似带隐忍——不知他有否听懂我的揶揄。
“皇上要听实话吗?”我仍旧低着头,不去看他。
“你要想欺君也不是不可以。”他没好气地说着,言下之意显而易见。
“……”我不着痕迹地扬了扬嘴角,只在心里轻笑一声,“我怎么知道那饭菜里有没有毒?”
“在你看来,朕是这样的人?!”岂料我半真半假的一句话,换来的竟是他的高声责问。
“皇上是怎样的人,又岂是在下能够看懂的?”这一句,绝非惺惺作态,实属肺腑之言。
“你在怪朕。”又一阵短暂的缄默后,他低声道,“不回答就是默认了。”见我良久不语,他自说自话地下了结论。
“皇上真的没有必要把事情闹到这一步。”忽略了他的话题,我抬起头,另起炉灶,“一个不受重视的小小副使,根本不足以成为皇上的筹码。”
“也许梁尊帝不在乎你,但是莫无争不一样。”黎晔皱了皱眉,一语道破,“在沙场上被称作‘银面修罗’的将军,能为了一个人,仅凭一己之力同整个皇宫大打出手,那么这个人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必定不简单。”
“那我真该恭喜皇上看穿了这一点。”我默默地听着,继而似笑非笑道,“只是皇上的目光,会不会太短浅了些?”
“你真的这么认为?”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的眼眸,冷不防如是问。
“难道……不是吗?”未料想他会回以这样一句话,我疑惑不解地瞅着他,一时不明白对方究竟所指何事。
“呵……”他直视着我,忽而移开了视线,哑然失笑。
怎么了这个人?我刚才的话有什么不对吗?
我不禁狐疑地打量着来人,却见他冷不防站了起来。
“若是想知道他的消息,就到上崇殿来。”黎晔侧对着我,面色如常地说罢,看了我一眼,他再无二话,便默默地走出了我的房间。
他……他今天到底是来干吗的?
盯着他的背影直至其消失,回过神来的我一阵莫名其妙。
话虽如此,黎晔临走前留下的那句话还是在我的心中掀起了涟漪。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我又岂会对莫无争的动向毫不关心——只不过那上崇殿,我是去,还是不去?
“这些天没在上崇殿见到过你啊。”黎晔圣驾亲临后的第二天,那些早膳午膳晚膳之类的倒是不再出现了,可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大活人——这不,穆清弦正在我房里怡然自得地摇着他的折扇,美其名曰是来给我送药的,实际上进屋没多久他就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现在是个人质,人质就得有人质的样子,乖乖画地为牢,别给人添麻烦。”我坐在桌前,拿过穆清弦放在桌上的白色瓷瓶,漫不经心地把玩着。
“你兴许是误会他了。”
误会?怎么误会了?能怎么误会?
“原来穆公子也会有替人当说客的一天。”
“诶——话可不能这么说啊,我可是真心诚意来给你送药的。”穆清弦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貌似认真地瞅着我。
他倒把时间掐得很准啊。
诚然,上次他给我的药确实是吃完了。不知是不是这药起到了作用,我背上的那棵血树长得相当之慢——入东漓皇宫已有数十日,它似乎只长大了一点。
“是,谢过穆公子。”再怎么说,他记着为我制药送药,帮着我缓解一树繁花之毒,这些都不假,我得知恩知足。
“我看这样吧,我来教你一招。”穆清弦蓦地收起扇子,冷不防话锋一转,他饶有兴致地拉动椅子,坐到了我的身边,“你去烦他,往死里烦。”
“啊?”我嘴角一抽,用一种看天外来客的目光端量着他。
“你不知道,皇上其实最怕烦了。要是真想走出这皇宫,你就不能闷在屋里对他避而不见。”穆清弦双目如炬,口若悬河,“你得天天在他眼前晃悠,晃到他受不了了把你赶出宫为止。”
我眯着眼睛,对着兴致勃勃的穆清弦,权当是在听相声了。
“你不信啊?”大抵是我脸上的表情太明显,穆清弦不乐意了,“我没骗你,他真的怕烦。记得七年前,他得了本很珍贵的草药集子,因为公主喜欢书上画的花草,他一开始怎么也不愿让给我。后来我就拼命地缠着他烦着他,假以时日,那书就手到擒来了。”说着说着,穆清弦的眉宇间浮现出满满的得意之色。
“呃呵……”我抖了抖肩膀,干笑一声。
“你要相信我嘛,我跟他认识了这么多年,对他再了解不过了。”穆清弦煞有其事地说着,自顾自地站起身来,“不跟你多说了,穆某还有要事在身。记住,一定要去烦他,一定!”穆清弦一步三回头地走到门边,留下那在我看来不着边际的嘱咐,开了门径自离去。
难不成……我真的要去烦他?不,我真得去上崇殿呆着?
犹豫不决中,又过了好几日。天气越发冷了,眼看窗外一片萧条,落叶将尽,独自留在东漓宫中的我也难免坐不安起来。
死要面子活受罪,我这是何苦?
想通了也就这么回事——我终于下定决心,大摇大摆地去往上崇殿。
那帮大臣不在?很好。
“你总算肯出江风阁了?”我正偷偷观察着屋里的情况,本在埋头处理政务的黎晔不知怎么的就注意到了我的出现。
“参见皇上。”冷战归冷战,该有的礼节还是不能省,因此我站定在距离对方五六米远的地方,面色如常地向他行了礼。
“赐座。”黎晔提着笔,抬眼看了我一眼,继续低头圈划,这就没了下文。
反正我也不是来跟他聊天的,我是来打探前方军情的——可我如果不开口询问,要怎么打听……
坐在离皇帝五米开外的地方,我抿着嘴看他一心一意批阅奏折,半响不语。
“皇上,您不是说过,来上崇殿可以得到我北梁正使的消息吗?”最终,我还是主动打破了沉默,毕竟眼下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黎晔闻言,终于停下手中的活儿,抬起头定定地注目于我,“莫将军果然神速,如今他已求得梁尊帝的圣旨,调动大军往我东漓而来,想来不出五日,便能从北面加入我东漓势力,共同拦截西凛的军队。”
一席话,听得我心中五味陈杂。有喜,有忧,有不满……我默默地祈祷着,奔赴沙场的那个男子,切莫因为心急而出错才好。
“莫副使这几夜睡得可好?”我这边心有忧思,他那边却莫名其妙地拉起家常来。
“托皇上的福,在下吃得下睡得着。”这恭维的话让我自个儿听着都觉得很假。
“如此便好。”他翻开一本奏章,若无其事地移动着眼球,一言一行仍旧叫人摸不着头脑。
看似起了头的对话,却就此无疾而终。我尊重着这份沉默,一声不吭地坐着,直到殿外忽然风风火火地跑来一个太监。
“启禀皇上,未南城传来急报。”来人匆匆跪在地上,双手奉上一本折子。
“快呈上。”黎晔一下子站起身来,语气相当之急,想必这急报同这次的战争有着密切的关联。
总管太监连忙取下来人手中的奏本,三步并作两步地递给他的主子。黎晔接过,迅速打开,一目十行,看着看着不禁面露喜色。
“皇上……可是韩将军打了胜仗?”总管太监不愧为侍奉国君的太监头目,见黎晔喜形于色,他也不由眼角一弯,这般探问。
“韩忍已将南浮大军逼退到城外三十里。”黎晔合上折子,像是在回答,又像在自言自语,“未南城有他在,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说着,他笃定地点点头。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总管太监笑吟吟地弯着腰。
“先别急着道喜。”黎晔不紧不慢地说着,“别忘了,西边还有一支更强大的队伍。”语毕,他似乎是下意识地往我这儿看了过来。
看我干吗?看我又没用。
视线交汇,我忙不迭扭头望向别处。
“莫副使。”他冷不防唤道。
“在。”我起身应答。
“今夜亥时,到朕的寝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