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辗转难眠。
越是夜深人静,越是叫人心猿意马。
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情义终究逃不过谎言。天大地大,人心最大,又岂是我这沧海一粟能够左右得了的?
怅然自失,一夜浅眠。
翌日,我把自个儿关在房里,准备睡它个昏天黑地。然而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我有决心的时候,冷水一盆一盆地泼上来,我没干劲了,偏偏就有人来拖着我走。这不,一道口谕召往书房,不晓得那妹控又想干吗。
没办法,皇帝召见,我不能不去。于是,为防患于未然,我先是同莫无争打了招呼,然后才跟着前来传话的公公去了上崇殿。
来到殿内的偏房,兴趣缺缺的我没见着黎晔,倒是迎来了兴致勃勃的穆清弦。只见来人正悠闲自得地坐在那里,一边摇着扇子,一边喝着茶水,好像两天前那晚他跪在景帝面前还险些被一掌劈了的事情压根就没发生过一样。
我真佩服他这不把过去当回事的范儿。
“你也来了?”穆清弦见我面无表情地走了过去,笑容可掬地起身相迎,打量了我片刻后,他却收起部分笑意,露出有些好奇的神色,“你好像也一点也不着急?”
“急什么?”我一时不解于他何出此言,愣了几秒后似乎是明白了,“皇上都不急,我急什么?我又不是太监。”末了的一句话,我是嘀咕着说的,以免不远处站着的小太监听者有意。
穆清弦闻言正失笑着,外边就传来了一声“皇上驾到”。他听见了,不紧不慢地弯了膝盖,跪在了地上,可是他很快注意到身旁的我还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便不由扭头端量起我来。
他奇怪地问:“你不跪?”
“我从来不跪……”我俯视着他,五个字说得底气不足。
我忽然觉得,莫非自己一直以来都太嚣张了?但我又不是漓景帝的臣子,干吗要跪他?作为一个思想先进的现代人,我最不喜欢没事儿跪来跪去了。
“那我也不跪了。”我这边正进行着内心的思想斗争,那边厢,穆清弦竟理直气壮地站了起来。
“……”不跪就不跪吧,有他站着陪我,也不会显得我一个人太突兀。
“都下去吧。”小心思冒头之际,黎晔已然身着女皇帝的装束,站在了我俩的面前,他用女子的声线屏退了左右,看来是有什么见不得人,咳,是有不得外泄的事情要说。
“是……”屋里的宫女太监个个欠着身子,相继退了出去。
黎晔迈开步子,走向软榻,我和穆清弦见状,赶紧让道。
“思儿已经同意不再服食罂粟果了。”落座于榻上,黎晔沉默了一会儿,开口如是说,“宁瑶宫外那片罂粟,朕今日就命人一并铲除。”
事态似乎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我低着头侧耳倾听,心里不是没有一点欣慰,只是脸上,仍旧毫无涟漪。
“你们不打算说些什么吗?”良久,黎晔没听到我或穆清弦的任何口头反应,终于忍不住道。
“恭喜皇上。”穆清弦朗声道。
“贺喜皇上。”我紧随其后说。
“……”两人的默契配合,换来的是黎晔短暂的缄默,“事先商量好的吗?”他语气不善,好像不太高兴。
“不敢。”两人异口同声——这下可好,假的恐怕也要变成真的了。
我不由自主地朝身旁人看去,刚巧,他也往我这儿看过来——区别在于,我给的是冷眼,他出的是笑脸。
“启禀皇上,”为了防止黎晔拿这段小插曲说事,也为了此刻我心中更为重要的念头,我当即决定拨乱反正,“既然公主的病因已经查明,公主也愿意戒除毒瘾,那在下的任务也算完成了。”我恭敬地拱起双手,一脸正色道,“还望皇上尽快履行与在下的约定。”
“朕今日找你们来,就是要同你说这件事。”黎晔的一句话令我顿时打起了精神,心想我忙活了这么久,总算是要出成果了——谁知他紧随其后的一句话竟让我大跌眼镜:“莫云玦,朕要你和清弦一起,留在宫中,帮助思儿戒毒,直到她痊愈为止。”
“啊?”话音刚落,被点名的两人就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头——不同之处在于,穆清弦是诧异地张开了嘴,一个叹词脱口而出,而我则是蓦地瞪大了眼睛,始料未及地看向漓景帝。
“皇上,在下记得当时与皇上约定的是,如若在下能找出公主的病因并助其恢复……”说到这里,我自己也不禁一顿,“对,在下的确是说过‘助其恢复’,可是在下没说一定得等到公主痊愈为止啊?”
“朕也记得,当初莫副使的意思是,倘若事成,希望朕能够同意与北梁结盟一事。”黎晔定定地注视着我,一番话说得从容不迫。
“是。”我颔首称是,却不由心生警惕,因为我总觉得,他接下来的话不会让我如意。
“很好。”四目相对,黎晔微微点头,“如今莫副使确实替公主找到了病因,也帮助公主……下定了决心,所以朕同意与北梁结盟。”
我闻言心中一喜,但旋即又疑心于对方那话中有话的神色。
“但是朕同意了,朕的爱卿们未必答应。”下一刻,黎晔果然露出了狐狸尾巴,“莫副使大概不清楚,在我东漓前朝,还有穆爱卿与程爱卿这两位丞相在。”说着,他看了看我身边的穆清弦,“国家大事,并非都是朕一人说了算。”
那是因为你这皇帝当得太窝囊吧?!
我不是不知道,前朝之事纷繁复杂,很多时候一国之君不得不受制于朝廷重臣,何况程肃也曾经向我提过,漓国的程、穆两家势力庞大,对政事有着不容小觑的影响力,但此时此刻,我真的忍不住要作上述腹诽。
“按照皇上的意思,难道只要我和穆公子彻底协助公主戒除罂粟之毒,两位丞相就会同意与我北梁结盟?”我忍着心底的怒意,尽可能地令语气显得平静些。
“公主的顽疾困扰整个皇宫已有八年,倘若让朕的众位爱卿见识了莫副使的本领和诚意,朕相信他们,一定不会再有反对意见。”黎晔面不改色地注目于我,一席话听似合情合理。
“皇上不觉得这番说辞有些牵强吗?”我直视着那双丹凤眼,只觉它此刻正透着一丝狡黠的意味。
“你做不到?”无视了我的诘问,黎晔似笑非笑,“那两国结盟一事,就只能止步于此了。”一句故作惋惜的托辞,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终于成功点燃了我外在的怒意。
“呵!哈哈……”我怒极反笑,笑过之后又竭力将忿恨压抑在体内,“皇上若是担心公主,在下完全可以将在下所知全部告知穆公子。如此一来,在下便毫无用武之地,皇上没必要留我。”猜测对方也许是不放心我这半个大夫不在一旁照顾着会不利于他妹妹的康复,我耐着性子提议道。
“试问这天下还有谁比莫副使更清楚罂粟之毒?”黎晔不徐不疾地发问,“有你在,朕比较放心。”
“我并不像皇上想的那样,知道得那么多。”我不依不饶。
“莫副使过谦了。”他不咸不淡。
见对方丝毫没有松口的迹象,反倒越咬越紧,我那叫一个憋屈啊!我情不自禁地抿紧了嘴唇,掩住紧咬的牙齿,移开了视线。看到案几上摆着两只茶具,我一时间恨不得抄起它们就往地上摔。
“莫姑娘,想摔就摔。”这时,旁观已久的穆清弦许是顺着我的目光注意到了那俩杯具,他冷不防拿起其中一个,快速递到了我的面前,“别憋坏了,你不能有太大的情绪波动。”他煞有其事地说着,像是在从旁安抚。
摔了它我就能不生气吗?!我……不行不行,我要冷静,我不能动怒……跟这阴险狡诈的皇帝计较,不值得……
这么想着,我深吸一口气,勉强让自己平静下来。
“为什么她不能有太大的情绪波动?”罪魁祸首——黎晔敏锐地捕捉到穆清弦话中的蛛丝马迹,他微微蹙眉瞅着我,然后看向了穆清弦。
“这是在下的私事,不劳皇上操心。”没等穆清弦作出反应,我就冷冷地扔出了这句话。
“……”黎晔的目光移回到我的脸庞,眉心似是动了一动,但最终并未接话。
“皇上要说的话说完了?”我对着他,努力摆出了一个礼貌的微笑,好整以暇,“那恕在下告退了。”见他不言不语,我简直不想在那儿再多呆一秒,行了礼后便抽身离去。
这男人够有心机!他是不知道戒毒得花多少工夫,还是知道之后故意借此拖延时间?又或者,他是真的太紧张他家妹子,巴不得全天下的人都来给她保驾护航?
风风火火地离开了上崇殿,越想越窝火的我无处发泄,想摔东西又不得不顾及个人形象和两国友好的问题,直到脑中浮现起一个矮小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