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浮惜缘十五年,亦是北梁思云十七年。
六月上旬这天,莫子衿离开生活了十六年的浮国皇城,在镇国大将军年饶的长子——年高的护送下,一路北上,前往梁国皇宫。
队伍行进的速度并不快,领队的年轻男子似乎在有意无意地拖延时间。
“高哥哥,你平时领军打仗,也是这个行军速度吗?”一日,同样骑在马上的子衿终于忍不住盯着身旁的年高发问。
高哥哥……
即将年满二十三岁的男子默默咀嚼着这个独一无二的称呼,对往事的回忆如潮水般汹涌而来。
十几年前,子衿还那么小,偏偏一开口就把他叫成了“哥哥”而将比他还小三个月的傅子昱唤作“舅舅”,平白让那大弟弟占去了便宜。
虽说自皇帝姐姐仙逝后,他就没再叫过那声“大弟弟”,可是这辈分怎么能乱成这样呢?
肯定是那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傅子昱,记恨他曾经唤他“大弟弟”,故而暗中教会子衿这么称呼的。
不过听着听着,他也就习惯了。
看在皇帝姐姐和子衿弟弟的份上,他就不跟太子大人计较了吧。
年高很快收起了思绪,侧首注视着身高已然快要追上自个儿的少年,冷不防冲后方撇了撇下巴,故作自然道:“这不是后头还有几辆马车嘛!谁让他们不会骑马。”
诚然,暄帝等人担心子衿独自入住北梁皇宫会觉得孤单,特意差遣那些侍奉了他多年的宫女、太监们随他一同移居梁宫,也好聊以安慰。
这高哥哥的“责怪”听似在情在理,可子衿却低眉莞尔,并不开口揭穿。
“小子,别以为你成了北梁皇子,就可以暗地里笑话哥哥我了啊。”并不愚钝的年高当即看出了少年的心思,故意虎着脸提醒道。
“呵呵……子衿不敢。”少年抬眼重新注目于他,不慌不忙地作了个揖。
年高适可而止地抿了抿嘴,继而转过脑袋,渐渐敛起了脸上的神情。
“我答应过皇帝姐姐……答应过先帝,要保护你和殿下的。”忽然,男子望着遥远的前方,怅然若失地说道。
先帝,高哥哥口中的皇帝姐姐,他的皇姨——确切而言,是皇表姑——在他才九个月大的时候,就离开了人世。
出秀姑姑告诉过他,每次皇姨抱着他的时候,他都会冲着皇姨笑——只爱对她一个人笑。
那时的他还仅仅是个不会说话的小婴儿,自然对这位皇姨没有任何印象。
但是,每每看到皇姨的画像,看着画中那巧笑倩兮的女子,他都觉得,自己当时一定是很喜欢她的——直到现在,都喜欢着。
皇姨是个聪明、美丽又坚强的女子——大家都是这么说的,他也是如此认为的。
“如今你将赴北梁……”就在子衿思绪流转之际,年高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我怕是鞭长莫及了。”
所以,他才可以放慢前进的速度,能拖一刻是一刻。
这想法若是被宫里的傅子昱知道了,八成又会给他一个鄙夷的眼神吧。
然而不得不承认,他是真的舍不得。
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少年,他曾经搀扶着学走路的少年,他下定决心要守护一生的少年,突然之间就要同他天南地北了。
唉……这种嫁女儿的心情是怎么回事啊……他还没有成亲好不好?
可惜现实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二十多天后,他们一行人还是如期抵达了北梁的皇城。
年高摒弃了他英明神武的“南浮小将军”名号,愣是像个无赖似的在梁宫里赖了好多天,为的是子衿走到哪儿,他就能跟到哪儿。
可是作客梁宫后的第六天,他却没能成功地跟进北梁皇帝的寝宫。
那是一个秋风徐徐的夜晚,自他们入宫以来都未尝召见的梁圣帝忽然把他的侄儿叫到了自己就寝的宫殿里,还不许任何人入内打扰。
子衿有几分好奇亦有些许紧张地跟着领路的太监进了寝殿,却因目睹了卧房里满室的肖像而变得错愕不已。
为什么这个地方……会有这么多皇姨的画像?
未等他思考出个所以然,一张硕大的龙床便映入了他的眼帘。
随着脚步的移动,床榻上一个身着明黄色寝衣的男子由远及近。
渐渐地,他看清了男子的容貌。
对方的年纪理应同飞檐叔叔相仿,可他看上去却特别的苍老、憔悴。许是龙体有恙的缘故,他恹恹地半躺在床上,脸色蜡黄,眼底发黑,就好像……命不久矣。
所以,这个十六年不曾蒙面的皇叔,才急急将之召回吗?
听皇外祖说,他竟是没有一个子嗣。
正这么揣摩着,龙榻上的男子仿佛猝然意识到了子衿的存在,蓦地抬眼对上少年探究的视线,原本无神的双眼霎时透出犀利之色。
这让初次见面的少年不由得心头一紧。
这个血缘关系上的皇叔,好像并不待见他。
四目相对,良久无言。
他一语不发地等待着,总算等来了男子低沉的声音:“你长得……一点也不像你的父亲。”
子衿微微瞪大了眼,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男子。
“倒是……有点像云儿。”
说这句话的时候,男子的目光倏尔柔和下来。他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少年,仿佛在专注地寻找着故人的影子。
云儿……
子衿记得,皇姨的名字,叫做“傅云玦”。
这个人……深爱着他的皇姨吗?
是以,才没有皇嗣,才有了这满屋的画像吗?
“皇上喜欢皇姨吗?”鬼使神差地,少年问出了口。
“皇姨……”男子似有须臾的愣怔,他呢喃重复着少年的话语,原本死气沉沉的脸上遽然有了生气,“是云儿让你这么叫的吧……”
少年不清楚男子缘何突发此言,只是一言不发地直视着他若有所思的面容——直到男子莫名其妙地咧嘴失笑,略有下垂的眉眼蓦地上扬,再度凝眸于少年意气风发的脸庞。
“北梁的帝位,朕还给你。”
子衿不解地瞅着男子晦暗不明的双眸。
“退下吧。”
突如其来的屏退让子衿不禁微愣。
“皇上……”少年回过神来,情不自禁地拱起双手——他还有很多没有弄明白的问题想要请教。
“退下吧。”岂料男子直接打断了他的话,甚至干脆移开了目光,失神地注目于前方,“不要打搅我和云儿。”
子衿闻言难免心下一惊,他虽对鬼神之说没有特别的畏惧,但此刻仍是不由自主地看了看两旁。
好在不下一弹指的工夫,他的心绪就恢复如常。
这个男子,只是太过思念皇姨了,所以才会这么说。
如此思忖着,他似有似无地叹息一声,行了礼后便默不作声地离开了。
屋子里这就又仅剩男子一人。
良无争呆呆地坐了许久,忽而转动脖颈,深情款款地看向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幅女子画像。
云儿,我这么做了,你会高兴吗?
你愿意回来,见我一面吗?
没有人回答他,唯有画中那倾国倾城的女子含笑与之对视。
他看着看着,禁不住潸然泪下。
摊开手心里紧握着的一张纸,他将它慢慢地放到自己的眼前。
这是一封他每次午夜梦回后都忍不住要抚摸上无数遍的书信。
她留给他的最后的遗物,支撑着他行尸走肉般存活了十六年。
云儿……我已经努力了这么多年,可以去寻你了吧?
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男子静静地阖上了双眼。
片刻后,那攥着白纸黑字的手掌颓然掉落在被褥上。
这一瞬间,纸上无人知晓的文字,终于得见天日: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纵我不往,亦莫痴嗔。
切勿伤己,切勿伤人。
愿君安好,不负此生。
……
思云十七年初秋,北帝驾崩。
七日后,昔时裕王长子继位,史称“梁桓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