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起,我时有失神。
有人际,我若无其事,强颜欢笑;无人时,我风中伫立,负手凝思。
易世,北上,东去,毒发,北归,南下,中毒,夺位……我问自己,是不是只要有其中任何一个环节有所变化,我的结局就不会如此?
自问,却无法自答。
也许一切可以改变,也许一切早已注定。
追忆着历历在目的往事,我突然觉得它们就像一段悠远而深长的梦境,在我的内心深处刻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
而如今,似乎是该从梦中醒来的时候了。
御书房外,我静静地眺望着远处的天空,肩上突然多出了一件披风。
“都快九月了,怎么还穿得这么少?”
耳边响起了那个熟悉的温柔嗓音,我不紧不慢地扭头看去,见程肃从身后站到了我的身前,开始悉心替我系着披风的衣带。
我注视着他面色柔和的脸庞,不知不觉地扬起了唇角。
什么误会,什么阴谋,什么皇位,什么目标……此时此刻于我而言,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我只想牵着心爱之人的手,平静地走完人生最后的道路。
在人生迷蒙的薄雾中,他就宛如一盏温暖的明灯,为我照亮了前进的方向。
是以,翌日午后,风和日丽,我在一座格调淡雅的花园里,召见了当朝右相——温故离。
“你可知,今年春夏时节,朕逐一造访了朝中重臣?”我罕见地坐了一架偌大的秋千上,在温故离面前轻轻晃悠着。
“回皇上,微臣略有耳闻。”他微欠着身子,有些不明就里地看了我一眼。
“朕还把他们的家眷请到宫中,同其闲话家常,倒也拉进了彼此的距离。”我继续不着边际地说着,一双眼淡淡地瞅着前方。
他不接话,似乎是猜不透我缘何跟他说这些。
“如今,我们两个也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吧。”稍稍做了点儿铺垫之后,我这就径直进入主题,同时停止了晃动,目光落在了他的脸上,“你觉得朕这个人怎么样?”
他闻言当即一愣,不由自主地抬眼看我,好像很不理解我怎么会问出这种问题。
“别拿那套虚与委蛇、避重就轻的东西来敷衍朕,朕要听大实话,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好在哪儿,不好在哪儿,都说清楚了。”见他沉默不语,我干脆追加了些补充说明,令此题的难度又上升了几个等级。
“皇上……宽厚仁德,勤政爱民,颇有主见。”他貌似一边寻思着合适的措辞,一边回答着这个不好回答的问题,“只是……遇事有时不够冷静,容易着急上火。”
“呵……”我平静地聆听着对方还算中肯的评价,可惜听到最后一句时忍不住哑然失笑,“那还不是你给闹的。”
“是,多半是因臣而起。”他微低下头去,面色如常地认下。
“不过这也的确是因为,朕的忍耐力尚欠火候。”在他觐见之前,我就做好了要坦诚以待的决定,因此,对于他言之有理之处,哪怕是批评,我也会坦然接受。
“……”这样的决心和做法令温故离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刚垂下的眼帘这就再度抬起,一双星目一眨不眨地瞅着我。
“那你知道在朕眼里,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吗?”我同样目不斜视地盯着他,噙着三分笑意泰然发问。
“臣不知。”他低眉应道。
“一开始,我觉得你是个目中无人的大叔,”也不管对方是真的不知还是有所保留,我径自道出心中所想,“后来感觉你好像别有用心,所以一直对你加以提防。再后来……又觉着你原来也是个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人。”我顿了顿,观察着男子的表情,“其实朕很想问你,为什么你对朕的态度,会有如此之大的前后反差?”
我话音落下,他沉默以对,直到约莫半分钟的工夫过后,他总算斟酌着开口:“皇上,为何突然问及此事?”
“因为朕很好奇,非常好奇。”我睁大了眼,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你要是不老老实实地告诉朕,朕怕是几个晚上都会睡不好觉了。”眼瞅着他似乎流露出少许无语之色,我刚合上的双唇这就再度开启,“对了,别拿出秀做挡箭牌,朕知道你的转变有她的一部分功劳在里面,但这肯定不是全部的原因。”
“……”温故离抿了抿唇,垂眸似有难言之隐。
“大叔,”我一挑眉,一个不合时宜的称呼这就脱口而出,“你作为一个男人,干脆一点行不行?”
“……”温故离情不自禁地注目于我,眉角好像略有抽搐,“皇上,请慎言。”
“干什么?朕说了,你我之间今日是要推心置腹好好谈谈的。”我不以为意地强调着自己的诚意,忽而话锋一转,“说实话,朕还是比较喜欢那个雷厉风行、有话直说的你,不过说话的内容要注意,要注意。”
“臣……之所以前倨后恭……”在我时而一本正经时而剑走偏锋的鼓动下,温故离总算起了个有营养的话头,“乃是因为……臣起先……无法确信……皇上是不是一个治国之才。”他犹豫不决地说着,似是壮着胆子直视起我来,“因此,臣一直在试探皇上……试探您作为一国之君的器量。”
一席话,听起来合情合理,但仍是令我不免错愕。
“不论是旁观众臣上奏,欲逼得皇上治先皇后娘娘祸乱皇族血脉之罪,还是刻意提及皇城外有人聚集一事,以探知皇上对灾情的察觉和对灾民的态度,抑或……默许出秀将皇上的情况暗中告知……”他面色从容,将一连串过往之事娓娓道来,“一切,皆是臣斗胆之下,对皇上的试探。”
“那么,试探的结果呢?”我敛了敛吃惊的神情,好整以暇道。
“皇上今日听闻臣的这番肺腑之言,便已经得到了答案。”他不慌不忙地应答,愣是绕了弯子。
“……”我动了动眉毛,深深地叹口气,“没想到你我君臣至今,试探来试探去的,浪费了这么多的时间。”
“臣知罪。”他耳聪目明地接话道。
“你没罪。”事过境迁,我已能够平心而论,“换做是朕处在你的立场,也没有办法轻易相信一个半路出家的皇帝。”说着,我眸光一转,炯炯有神地凝视着他的眉眼,“毕竟你交到朕手上的,是整个国家。”
话音刚落,他就明显一怔。
忽然,他猛地跪下身来,神色凛然道:“臣不敢!请皇上慎言!”
“朕没有说错。”心下知晓他缘何激烈反弹,我豁然起身,听得身后秋千“吱呀”作响,“这南浮的江山,的确是你交到朕的手中的。如果朕没有想错的话,先帝在位的后期,包括在朕那四皇叔篡位成功后的那一两年里,这个国家,是由你带人支撑着的。”眼看他猝然抬头来望,急不可待地想要张嘴一言,我忙不迭向前一步,抢先一步开了口,“所以,倘若朕要移交皇位,你就是不二人选。”
此言一出,温故离原本还只是略显焦急的神情突然变成了被雷劈中似的震惊。
“皇上在说什么?!”下一刻,回过神来的他就迫不及待地低吼出声。
“朕很清楚自己此时此刻在说些什么。”我完全收起了之前略带说笑的口吻,转而郑重其事地俯视着他,“你先起来。”
“皇上!”
“先起来!”
在我一脸严肃的命令下,温故离只得皱着眉头站起身来。
我见状,微不可见地作了个深呼吸,开门见山地问:“‘一树繁花’,‘一叶障目’,这天下两大奇毒,你可有耳闻?”
他听罢瞬间愣神,随后慢慢地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嗫嚅着:“皇上……”
从他的表现中,我推测出他已猜到几分,便直言不讳道:“你猜得没错,如今朕的体内,就聚集着这两大剧毒。”
这回,温故离是当真目瞪口呆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仿佛连呼吸都忘记了。
“你也清楚,如今皇室之中,仅存朕一脉单传……”将残酷的现实直接道来,我心里又何尝好受,“现在,朕恐命不久矣,这治国的重担,只能交托与你了。”
语毕,我忍着泪意与之对视,映入眼帘的依旧是他僵硬的面容。
“朕知道这很突然,但事到如今……”
“皇上!”孰料我话未说完,他又猝然屈膝跪地,“臣、臣听说天下两大奇毒皆是令人当场毙命,既然……既然皇上仍然龙体康健,就证明皇上完全有治愈的可能!”他像是不愿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一般,一个劲地说着乐观的话,“请皇上速速召集众太医,共同为皇上诊治!”说完,他速度极快地冲我作揖,两眼饱含期盼地仰视着我。
“倘若真的有治愈的可能,朕现在还会站在你面前,把江山托付给你吗?”他的自欺欺人让我心生不忍,可惜该面对的,终究是逃不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