怅然若失地回到朔阳殿,我看见程肃正坐在椅子上翻阅一本折子。察觉到我的归来,他抬头放下了手中的奏本,起身迎了上来。
“人追到了吗?”他面色如常地问着,想来早已推测出我急急离开的目的。
“见到了。”我据实以告,径自走到了另一张椅子边,徐徐落座,“不过没能说上话。”
他闻言并不接话,我亦有些失神地执起手边的一杯茶,将杯沿送至嘴边,“咕咚咕咚”地喝起水来,脑中仍是浮现着那个显得有几分的落寞的背影。
“这杯是我的。”直到耳边突然响起了程肃的声音,我才蓦地一怔。
吞咽的动作戛然而止,我僵硬地拿着杯具,意识到了一个令人瞬间大窘的问题。
我一言不发地放下已被我喝去一半的茶水,无语地看向那边厢镇定自若的程肃。
“不过我还没喝过。”
能不能不要话到嘴边留一半?!
我不由自主地瘪了瘪嘴,但见他一脸坦然的样子,我又不好妄加指责,说他是在戏弄我。
“你会不高兴吗?”他冷不防问道。
不高兴?因为他说话只说了一半?
我愣愣地瞅着他,却听得他补充道:“我是指,他不辞而别的事。”
原来是指这个。
“不会……其实在回来的路上,他就已经跟我提过了。”回忆着那一夜的谈话,我不自觉地移开了视线,忍不住一声叹息,“只是我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舍不得?”他语气平静地追问。
我闻声再度凝眸于他,刚想一本正经地作答,却感觉他凝视着我的眼神此刻似乎特别认真,便不由得起了调笑的心思。
“怎么?吃醋了?”我不着痕迹地挑了挑眉,面带笑意道。
孰料他听罢非但没有面露尴尬,反而舒展了眉毛,老神在在地坐到了我的身边。
“那我府上,有超过六成的侍女喜欢我,你吃醋吗?”随后,他云淡风轻地看向我,嘴角微微上翘。
“啊?”对方突如其来的话语叫我不禁为之一怔,一时间唯有一头雾水地盯着他瞧。
“不是你命我府上的丫鬟做的调查吗?”他好整以暇地反问,面不改色心不跳,“她不敢来见你,我便代为转达了。”
他这一说,令我茅塞顿开。
的确是有过这么回事……可是……
“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情的?”我干笑着询问。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轻笑着回答。
“用不用说得这么严重……”我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小声嘟囔起来,“我又没有恶意的,无非是小惩大诫罢了,免得今后你府里的人,仗着你这个主人宽宏大量,越来越会嚼舌根……”
“……”他但笑不语。
“不许笑……”我故意瞪他一眼,“我当这个恶人还不是为了你……好吧,是为了我们两个好。你是受益者,不准笑。”
“好,我不笑了。”他从善如流,这就敛起了笑意。
我撅了撅嘴,以示不满。
等一下……
“你刚才说,你府上有六成的侍女喜欢你?”回过神来的我盯着他问。
“嗯。”他若无其事地点点头。
我要不要考虑帮他换一批人?
“吃醋了?”他冷不防又扬起了唇角。
“才没有。”我压下了心里的自我吐槽,挑眉泰然自若地否认,“这只能证明,我很有眼光。”我倏尔眸光一转,笑容可掬地注目于身侧之人,就差伸手拍一拍他的肩膀了,“当然,你也很有眼光。”
他哑然失笑,对我的说笑想必早已习以为常。
我扬着嘴角抿着双唇,安静地移开了目光。
良久,我遣散了笑意,呼出一口气,喃喃道:“他们都走了。”
那些曾经在我的生命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人们,有的活着离开,有的以死离世。
不过是短短两年多的时光,我竟已饱尝了人生的悲欢离合。
这时,程肃一语不发地起身,缓步来到我的跟前,不紧不慢地蹲下了身子。
“还有我在。”他伸出双臂,温柔地握住了我的手。
我莞尔一笑,随即让他站起身来。
待他不明就里地照办后,我蓦地抱住了他的腰身,埋首在他的腹部。
“是啊,你还在。”
只要你仍然陪在我的身边,我就能坚强、勇敢地活下去。
当天晚上,我终于下定决心,履行我拖延了许久的诺言。
我从来也不想放弃自己的生命,如果可以,能多争取一天,我也会不遗余力。
因此,我翻出了皇城遇刺前筛选出的名单,挑选了一名我认为最合适的太医,趁着夜色,秘密将其召至御书房。
我并没有同他谈论我体内的奇毒,而是直接命他替我把脉,同时观察他的神情。
年过半百的男子并没有让我失望,凝神诊脉片刻后,他渐渐皱起了眉头,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像是无法相信自身的诊断一般,他缩了缩手,又放了回去,再次集中了精神。
过了一会儿,男子的脸上流露出显而易见的慌乱,他仓皇失措地抬起头来注视着我,却偏偏对上了我面无表情的容颜,令他无从判断我心中所想。
“皇上……”终于,他承受不住巨大的压力,一下子跪倒在我的跟前,脑门死死地贴在地面上,连身子似乎都微微地颤抖起来。
“做什么?”我略抬高了下巴,面沉如水。
“臣……微臣……”他战战兢兢地说着,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你诊出了什么,据实以告便是,慌什么?”早就心里有底的我不动声色地吩咐道。
“微臣……微臣……”他仍是埋低了脑袋,不敢与我对视。
“朕知道你是‘微臣’,但你更是一个大夫。”我顿了顿,意图安抚他忐忑不安的情绪,“说你该说的话,朕不会降罪于你。”
“启、启禀皇上,您的体内……似乎中有奇毒。”
不是“似乎”,是“肯定”。
“可是……可是这两种剧毒,按理说……按理说应该……会让中毒者……当场毙命才是。”他终于鼓足了前所未有的勇气,拼死道出了一个我业已知晓的事实。
“所以呢?”我气定神闲地问。
“所、所以……微臣大胆猜测……兴许……是两毒相克,反倒助皇上……保、保住了性命……”他磕磕巴巴地说着自己的推测,额头上已沁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但是剧毒缠身,终究不是福音。”我不慌不忙地接过他的话头,“爱卿可有办法?”
“这……”最糟糕的问题摆在了眼前,男子几乎已是六神无主。
“朕实话告诉你吧。”事已至此,我认为我身为患者,若真是为了自己好,还是有必要配合大夫,将所知之事逐一道来,“朕是先中‘一树繁花’,再中‘一叶障目’,历经生死劫难,好不容易才挺了过来,本以为从此康复如初,却不料旧毒复发……”谈及这一沉重的话题,我不免低声喟叹,“这几个月来,朕因‘一树繁花’而咳过血,也因‘一叶障目’而头晕目眩、陷入昏迷,朕觉得再这么下去……恐将朝不保夕。”
“皇上!”忌讳的字眼从我口中道出,却吓得那太医惶惶叩首。
“朕看过有关你的记载,认为你既有医术又有医德,理当可以托付之人,是以,才把这个无人知晓的秘密,告知与你。”我顾不得他的万分惊恐,兀自俯视着他的乌纱帽,眨了眨眼,“抬起头来。”
“是……”听闻君命,他不得不仰起头来,直视着我的眼眸。
“你会害怕,实属人之常情,毕竟自古以来,皇宫内无辜丧命的太医,可谓数不胜数。”四目相对,我毫不避讳地揭穿了他惶恐不已的原因,“但是,朕可以向你许下诺言,只要你尽心尽力地替朕医治,并且不去做不该做的事,无论将来结果如何,朕都不会怪罪于你。”目不斜视地瞅着他微微瞪大的眼,我特意稍作停顿,“如此一来,你治是不治?”
“启禀、启禀皇上,”他盯着我瞧了半晌,总算是从震惊中缓过劲来,“微臣怕的……不是皇上会治微臣的罪,而是……而是这天下两大奇毒委实太过诡秘,臣……臣恐、恐心有余力不足,恐皇上……皇上会……”他低下头去,再也说不下去。
“你是想说……”我半信半疑地皱了皱眉,“担心朕会因此殒命?”
“皇上……”他语气沉痛地唤着,倏地匍匐不起。
是吗……是真的吗……
这个与我素无往来的太医,真的是在害怕他的国君我……会一命呜呼吗?
难道……这就是旁人无法体会的……所谓君与臣之间的羁绊?
作为一个才当了几个月皇帝的现代人,我还真是……难以适应呢……
“……”心中五味杂陈,我仰头微不可闻地吐息着,然后,重新凝眸于他,“起来吧。”
“皇上……”他一脸痛色地抬头来看,依旧双膝触地。
“起来。”我重复道,随后看着他一边称是一边徐徐起身,“‘一树繁花’和‘一叶障目’的深不可测,朕早已深有体会。但是既已身中奇毒,你我二人就算是在这里抱头痛哭,也无济于事。”说罢残酷的现实,我定定地注目于他,“你便尽你所能,去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