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自己和他们的心从未像此刻这般贴近。
也许,人真的只有在共患难之后,才能见真情。
若是这一天来得早一些……
我不由想起了我那悬而未决的命运,心中悲戚油然而生。
罢,最黑暗的时期已经过去了。
劫后余生,从今天起,我要开开心心、平平静静地度日。
无论老天爷给我多少剩余的时间,我都要好好珍惜。
半个时辰过后,我舒舒服服地泡完了澡,换上了一身干净透气的衣裳,坐在梳妆台前替自己梳头。
不一会儿,出秀指挥宫人们端来了十几盘我爱吃的点心和菜肴。她兴奋难掩地跟我说这说那,仿佛是要把这么多天来没能说上的话全都给补回来。
“哦,对了!”滔滔不绝地说到一半,出秀突然话锋一转,“温丞相吩咐奴婢代为禀报,皇上凯旋归来,一路舟车劳顿,还请皇上好好休息,他和几位大人会拟好有关战后事宜的折子,届时再由皇上批阅、定夺。”
“温相他们有心了。”我笑了笑,心里道:怎么变得这么贴心了……
“皇上看这些够不够?”出秀亦笑得合不拢嘴,转而又瞅着桌上的美味佳肴如是问,“若是还缺什么,奴婢这就让御膳房去做。”
她的一番盛情令我啼笑皆非,直接伸手示意:“够了够了,这些东西朕一天都吃不完。”
但我不得不承认,自己也确实是有些饿更有点儿馋了,故而我并不客气地吃了起来,边吃边打趣道:“你啊,是打算把朕当猪喂么?”
“奴婢不敢!”我的一句玩笑愣是将她唬得脸色一变。
“朕跟你说笑的,瞧你吓的。”眼见她不由自主地一僵,我越发哭笑不得。
本以为她听罢此言会缓和过来,继而恢复方才的笑容——孰料她缓是缓过劲儿来了,但缓着缓着却忽然抽泣起来。
“怎么了这是……”突如其来的转变令我一头雾水,我眨巴着眼注目于她,茫然无所知。
“奴婢失态……奴婢就是……想……老天保佑,皇上平安无事……”她抽抽噎噎地说着,顿时解开了我的疑惑。
看着她不停用手抹泪的模样,我心里又是感动又是酸涩,若非考虑到我与她毕竟君臣有别,贸然作出一些举动只会害她惶恐失措,我真想上前给她一个真诚的拥抱。
有人能为你担心至此,不管是出于何种情愫,都是叫人动容不已的。
“傻丫头,别哭了,朕这不是好好的嘛。”
“是……奴婢不哭了,不哭了……”
就在我眼眶微湿而她不住抹泪的时候,屋外有人来报,说左相求见。
来人话音落下,我的心就怦怦直跳起来。
我命其将人请至外屋,同时起身向外走去。
见我二人相会,出秀马上就带着所有人撤了个干干净净——临走前,她的脸上还挂着掩饰不住的笑意。
这丫头……
我微嗔地注视着她离开的方向,接着不得不揣着一颗突突乱跳的心看向眼前的男子。
先前在宫门外没能同他说上话,入了宫又忙着交代事情、沐浴更衣,所以拖到现在才得以相见。
可不知怎么的,眼下总算是独处了,我却莫名其妙地局促不安起来。
就在我思忖着该如何开口之际,程肃突然迈开了步子,脚底生风地向我走来。
以余光瞥见这一幕的我下意识地拿正眼瞧他,可尚未等我看出他意欲何为,身子就猛地被他揽到了怀里。
“谢谢你回来了……谢谢你平安无事……”他在耳边轻声呢喃着,我几乎可以感受到他身躯的颤动。
对方以肢体和语言所传递的情绪令我不由鼻子一酸,紧接着,我就泪眼婆娑了。我含泪翘起唇角,原本因不期而至的拥抱而略有僵硬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然后,我轻轻地用下巴抵住了他的肩膀。
“我回来了……”不徐不疾地伸出双臂,我温柔地环住了他的上身,“还有……我们……在一起吧。”
话音刚落,他逐渐收紧的手臂遽然一顿,但很快便加重了力道,将我紧紧地圈在怀中。
“好……”
我听罢,笑着将他抱紧,适才那种惴惴不安的感觉此刻已融化在温暖的怀抱里。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相拥了许久,才依依不舍地离了彼此的身子。
他两手把持着我的臂膀,一双眼自上而下地仔细打量起我来。目光落在我脖颈上的那一刻,他敏锐地发现了异样,一下子皱起了眉头。
“哦……”我旋即领会了他蹙眉的原因,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脖子上的那道伤痕,“没事的,伤口很浅。”
“怎么会伤到脖子?”视线从脖间转移到我的脸上,他忧虑地发问。
他会这么问也无可厚非,毕竟古代存在“一剑封喉”的说法——脖子受伤可不是件闹着玩的事儿。
只是,我要不要告诉他实情呢?
“还有哪里伤着了吗?有没有请太医看过?”许是见我一言不发,他动作轻柔地抬起我的手臂,上上下下端量起我来,像是要给我来个全身扫描。
“嘶……”偏偏就在此时,他一不留神牵扯到了我左臂上的那个小窟窿,害我身不由己地咧了咧嘴。
轻吸一口冷气的声音立刻就被他收入耳中,他蓦地停下了探究的举动,双目圆睁地盯着我的脸。下一秒,他眼疾手快地低下头去,目光锁定了我的左臂。撩开我的衣袖,他立马就目睹了缠在手臂上的纱布。
“怎么这么不小心?”满脸疼惜地抬起头来,他拧眉嗔怪道。
幸亏裹着伤布,他看不清伤口,否则……我就是不想说实话恐怕都不行了。
话虽如此,我盯着他愁眉紧锁的容颜,心里没来由地一阵心疼。
说实话,若非怕他担惊受怕,我才不想骗他说什么“战场上本就刀枪无眼”……可是话又说回来,今非昔比,既然刚说了要在一起,那无争的事……我真的该瞒着他吗?
“怎么一句话也不说?”就在我举棋不定之际,他小心翼翼地替我放下左边的衣袖,抬眼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
“我……其实……我……”心里不断有一个声音催促着我,催我将事实真相告知于他——我终是鼓足勇气,作出了决定,“其实我……遇见无争了。”
他闻言微微一愣,随即貌似不解道:“我知道啊。我都听说了,你此番御驾亲征,主要目的之一,就是为了引他出手相救。”
“呃……”意识到自己没把话说清楚,我微窘着抿了抿嘴,“我是想说……他其实……在战争结束之后,曾把我弄晕了,想将我带去北梁。”
这下,程肃的脸色变了。
“我自然不愿意跟他走,但碍于人单力薄,没办法……只好……吓唬吓唬他了……”我越说越小声,期间还莫名心虚地观察着程肃的反应。
“你……你是说,这些伤口都是你自己弄的?!”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情不自禁地抬高了嗓门。
“你、你别激动,我当然不可能真的去伤及要害了……所以只不过是,吓吓他而已……”才响亮一些的说话声又蔫了下去,我理直气不壮地意图安抚,“也就伤了这两处,没事的,真没事……”
他眼眶发红地听着,微张开嘴,但最终未置一词,只是又揽我入怀,将脑袋贴在了我的侧脸上。
“我没事了,别担心……”第一次见到他这般隐忍又脆弱的模样,我感同身受,却只能用手轻拍他的背脊,以示宽慰。
“对不起……是我没有能力保护你……”他低声自责着,听得我心头一揪。
“傻瓜,说什么呢?”心下既是感动又是难受,我面上却只得笑语盈盈,“这些古人这么神棍,飞檐走壁舞刀弄枪的,一根手指头就能把我们弹飞到十米开外,我们这些现代人怎么跟他们比?”
然而,我的谈笑并没能让程肃释怀,他依旧环抱着我的身子,沉浸在绵绵的心痛和歉疚之中。
“好了,我不是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吗?”委实不愿见他如此揪心,我当机立断从他的怀里撤离,一边微笑着,一边抽出两只手抚上他的脸颊,“眉毛放平,放平。”右手食指在他凹凸不平的眉宇间来回抚着,我故作调皮地瞪着他的双眉。
“你啊……”我亲昵又略显幼稚的举动让他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但他总算是敛起了满目的悲戚,给足了我面子。
一来一去的互动毫无违和之感,我忽然发觉,原来我和他之间关系的转变可以如此顺理成章。
上述想法,令我既感羞涩更觉甜蜜。
“这才对嘛……”是以,我马上投入到了新的身份中去,我眨了眨眼,煞有其事地摸了摸他的脸蛋,“从今往后,我们之间就不止是君臣关系了,你要好好听我的话才是。”
他微不可见地扯了扯嘴角。
眼瞅着他无言以对的神情,我不厚道地笑出声来。
片刻过后,我故意清了清嗓子,一脸正色地对他说:“咳……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他凝眸倾听,平复的唇角蓦地勾出云淡风轻的弧度。
“不后悔,一辈子都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