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无争双唇紧抿,我已花容失色。
他刚才说了什么?他要杀我的人?
“住手!”用一念之间的工夫消化了这个可怕的事实,我慌不择路地叫住了正欲领命而去的那名北梁将士,随即将愤怒的目光投向了下令之人,“你疯了吗?!你要杀我的人!?”
“你若愿意随我回去,我可以收回成命。”更让人始料未及的事情发生了,他非但没有面露难色,反而面沉如水地提出了条件。
他这是在反过来胁迫我?是在胁迫我!?
“呵……呵……”震惊之余,我倏尔哑然失笑,“你从来没有用别人的性命威胁过我……”
“那你又为什么要用自己的命来逼我?”他亦凄凉一笑,反唇相问。
我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悲凉的笑意,温热的液体终是忍不住夺眶而出。
“很好……”我颤抖着开启双唇,同样露出悲戚的微笑,“我们两个最终……竟是走到了这一步……”
他沉默不语,脸色苍白地凝视着我。
我痛定思痛,右手蓦地握紧了发簪。
无争……师兄……北帝……
“朕……死也不会跟你走的。”
岂料我话音刚落,四周就响起了北梁士兵的惊呼,我下意识地抬头一看,只见一个身穿铠甲的人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划破上空,利索地落在了我的身侧。
在尚未认清来人的前提下,我自是心头一紧。我不自觉地抖了抖手,几乎已经做好了再度自伤的准备——直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传至耳畔,我才一下子怔住不动。
“皇上!”
“是你!?”
黎晔?!黎晔!?
我没有想到,不久前才刚传来发现追兵的急报,这会儿,黎晔竟然已经突破重重阻碍,飞身来了我的身边。
此刻,他正双眉紧锁,面色不霁地瞪视着周围的北梁士兵。
最后,他的视线似乎是落在了同样大吃一惊的无争脸上。
“没想到堂堂北梁圣帝,居然是个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小人。”黎晔毫不避讳地说着,那语气,可谓是冷若冰霜。
面对不速之客的冷嘲热讽,无争依旧未置一词,但眼中溢出的冷色已是显而易见。
而下一刻他所作出的举动,完全叫人始料未及。
他沉着一张脸,忽然从距离他最近的一名士兵的腰间抽出了一把佩刀。
眼见他手执大刀、神色不善,我急忙一个箭步挡在了黎晔的身前。
“良无争,你真的要我去死吗!?”
我以死相逼的动作和声嘶力竭的疾呼成功止住了他将欲靠近的脚步。只见他双目猩红地直视着我,狠狠地攥紧了手中的利刃。
“让你的人停手……”
他听罢无动于衷,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这么僵持下去,不是办法。
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我不得不狠下心来,遽然用簪子在脖间划出一道血口。
“皇上!”“云儿!”一前一后两名男子见状,皆是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来。
“你干什么?!”黎晔更是忙不迭伸手来扶,惊慌失措地诘问着。
“今天,这里若是伤了一条我南浮将士的性命,朕的身上便会多一道伤口,多一个窟窿。”我委实无暇理会黎晔的失声质问,只顾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立于前方的无争,“若是伤了十条人命,朕的身上就会出现十道伤口、十个窟窿。”眼睁睁地看着无争的面容几近惨无血色,我毅然决然地放出狠话,“朕决不是在虚张声势……北帝若是执意要带朕离开,可以一试。”
语毕,一阵疾风卷着沙石呼啸而过,吹起了我略显散乱的发丝,迷乱了我带着湿意的眼眸。
无争良久无言,只是静静地望着我,眸中晦暗不明。
“你宁可做到这一步,也不愿随我回去?”压抑的沉默持续了半晌,他冷不丁沉声发问。
“回去?朕的家在南浮,如若前往北梁,又何来‘回去’一说?”我平静地反问,意图纠正他一直以来的错误认知。
“呵呵……哈哈哈……”孰料他听闻此言,竟猝不及防地仰天大笑起来。
那笑声,张狂不羁,却透着绝望的悲哀。
突然,他收起笑容,发力挥刀直指身后。
“嘭”的一声巨响,马车登时四分五裂,看得我刹那间呆若木鸡。
他这……这是……
我讷讷地回过神来,心有余悸地盯着无争瞧。
可他却颓然扔掉了手中的兵器,转身走向了一匹高大的骏马,在众人的注目下,一跃翻身上马。
“两年后,”坐稳后,他面无表情地侧过脑袋,似是望向我所在位置,“我一定会让你活着回到我身边。”
他这算是……愿意放我走了?
“驾!”眼前生出的变化实在太快,让我简直不敢相信,直至无争别过头去,双腿一夹马腹,令胯下的马儿撒蹄跑了出去,我才怔怔地喘起气来。
四周的北梁人马眼看他们的主子已经作出了决定,皆是一言不发地整军出发,跟上了君主的步伐。
看着陌生的将士们接二连三从我身旁走过,我蓦地双腿一软,幸而有黎晔及时搀扶。
成功了……我成功了……我可以回去了……
上述想法油然而生,令我不由得潸然泪下。
“咳……咳——咳……噗……”可惜我才高兴了没几秒,一口鲜血便直破咽喉,喷吐而出。
“云玦!”
“没事!不要声张!”生怕黎晔的惊呼会引起无争的注意继而坏了大事,我赶紧一手捂着嘴唇,一手拉住他的臂膀,“我们先回沐须城……快走……”
“好……”冷静下来的黎晔沉声应着,却难掩担忧之色,“你走得动吗?”
“可以……没问题……”我强撑着回答,硬逼自己站直了身子,在他的扶持下迈开步子,与北梁众人相背而行。
然而,在与前来营救的我军将士相会的那一刻,我便在他们惊喜的呼唤声中两腿一软,彻底失去了意识。
所幸这一次醒来,我很安心地发现,自己是躺在那张睡了半个多月的床上。
脖子上的伤口上了药,左臂也用干净的纱布悉心包扎过,身上则换了一套干净的衣裳——我想,那段意外的插曲,真的是结束了。
不过,我仍旧不免好奇,无争究竟是如何掩人耳目,将我这个南浮皇帝偷运出城的?他又是作了什么样的安排,以至于能那般自信、笃定?
结果一问黎晔才知,无争居然偷天换日,找了个同我相貌有八分相似的女子在城中假扮我这个皇帝。
头一回听说有跟我长得如此相像的人存在,我惊讶之余,当即提出想见她一面。
谁知黎晔却说,那个人知道事情败露,任务失败,已经自尽身亡了。
又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获悉此讯,我不免蹙眉喟叹。
不过话又说回来,那个女的既然跟我长得这么像,并且想必也是经过严格训练的,黎晔是如何察觉她非本尊的呢?
自问之后正欲自答,那边厢,见我陷入沉思的黎晔倒是先一步开了口:“那个女子虽然长得跟你很像,而且模仿起你的语气、神态来皆是惟妙惟肖,但可惜,良无争没有告诉她该怎么和我相处。”
果然是在黎晔面前露了馅儿。
诚然,我和黎晔,私下里从不以君臣相称——这件事无争并不知晓,也就无从指教那个模仿者。
“你怎么知道我在想这个?”如此思忖着,我凝眸笑问。
谁知他闻言一愣,打量着我道:“你在想这事?”
对方的反应出人意料,害我也当场一怔,傻傻地瞅着他反问:“不然我在想什么?”
“我以为……”他脱口而出,却话到一半戛然而止。
“以为什么?别说话说一半好不好。”我催着要答案。
“我还以为……你在想那名女子自尽的事。”他微微抿了抿嘴,如实作答。
原来他方才提及如何识破的事情,是想扯开话题,分散我的注意力啊……
想明白了这一点,我对他莞尔一笑,眸光一转道:“放心,我没那么脆弱的。”
是的,经过一场场生死劫难,我早就逼着自己坚强起来了。
就这样,我了解了事件的来龙去脉,在府内静养了两天,然后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回皇城去了。
本来,黎晔是不同意的——理由是我的身体状况有些异常。
可是,他最终还是拗不过我,在我“宫中太医的医术更高”的反驳下和高举“住这儿不习惯”这等歪理的行径下,他只好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是以,第三天一大早,我就领着来时的队伍,先一步启程回京了——至于年饶的军队,由于主将重伤未愈,我让他和他的人马在沐须城内再休养一阵,而他也欣然应下了。
我离开沐须城的时候,城内百姓们以空前的热情恭送圣驾,反倒叫我有些惭愧起来。
这些人的家眷、朋友、恋人,或许曾因我万不得已的鼓动而受过伤甚至丢了命,可他们还是毫无怨言,以一颗真心十里相送。
但是……能保住这座城池,我是当真深感欣慰。
至少,那些因这场战役而殒命的人们,并没有白白牺牲。
我骑在悠然踱步的马儿上,若有所思地仰望天空。
真希望这个国家,今后再也不要遭受战火的洗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