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什么你?”黑衣刺客不屑一顾地斜睨了孙将军一眼,戏谑的目光旋即挪回我的脸庞,“你问问底下的这些人,他们有多少是真的相信,你们这个弱柳扶风的美人皇帝,能够带领他们从我军的重重包围中逃出生天?”
一语毕,台下鸦雀无声。
这种寂静,同数日前我初来乍到之时的那一次,截然不同。
这让我莫名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小美人儿,我问你,你敢杀人吗?”那人挑着眉毛,翘着嘴角,一双贼眉鼠眼不怀好意地审视着我的身子,“怕是长这么大,连只鸡都没杀过吧?又或者,其实你一闻到血腥味,就忍不住频频作呕?”
我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抿着嘴唇,并不作答,但我感觉得到,自己的一颗心已然怦怦直跳。
“呵……不要以为披上了盔甲,你就是个能上阵杀敌的将军了。”他倏尔冷笑一声,漆黑的眸子仍是流连于我的容颜,“像你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也就能装模作样地骗骗这群自欺欺人的家伙罢了。”
男子将下巴朝向台下众人,老神在在地动了动脖颈。
我目不转睛地直视着他的眼睛,双手渐渐握成了拳。
“台下的人听好了!”就在此时,男子毫无预兆地高喊出声,“你们的女皇帝,无非是怕将来背上‘亡国君’的骂名而已!所以才跑到这儿来说什么‘与子同袍’!你们当真以为她会跟你们同生共死?别傻了!届时一旦城破,她溜得比谁都快!”
他在动摇军心,他在动摇我们的军心……
“就凭她这种连刀枪都拿不稳的一介女流,你们还指望她能救你们于水火之中?哼!老子动动手指头,就能拧断她的脖子!”
不能让他得逞,绝对不能……
“你们还是早点清醒过来,打开城门迎接我西凛大军吧!免得到时候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哈哈哈……”
刺耳又狂妄的话语接踵而至,居然令在场的人大多目瞪口呆、无言以对。
不安的气氛迅速在空气中弥漫,我告诉自己,不能再允许他继续胡言了。
面沉如水地凝视着那猖狂的男子,我咬紧了牙关,颤抖着跨出了第一步。
然后,是第二步,第三步,第四步……
最终,我昂首挺胸地站定在男子的面前,倏地抽出了一旁孙将军的佩刀。
手中骤然变得沉甸甸,我却使劲握紧了刀柄,俯视着那个因我突如其来的举动而停止狂笑的男子。
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现场陷入死寂。
“你说朕拿不稳刀枪,朕这就拿给你看。”
我面无表情地举起了手里的刀刃,猝然怒目圆睁,将高举过头的刀锋倏地砍向了男子右手边的同伙。
手起刀落,鲜血四溅。
我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待到我再度睁眼之际,脸上已是温热一片。
最右侧的刺客霍然倒地,在木头搭建的高台上摔出“咚”的一记闷响。
“你说朕不敢杀人,朕这就杀给你看。”
两只手难以控制地发起抖来,我却硬生生地攥紧了刀柄,侧身迈出两步,驻足于男子左侧的黑衣人跟前。
“你……”
未等瞠目结舌的男子开口一言,我已又斩一人。
利刃与肉体相抵的触感由手掌传至全身,我好不容易安分下来的双手再次无法自制地颤动起来。
不……不能让任何人看出我的恐惧!我不能,绝对不能!
思及此,我闭上眼睛,用尽全力斩杀了最左侧的第三人。
残留着人类体温的血液毫不留情地扑面而来——溅在了我的脸颊,沾上了我的手背,染红了我的战袍。
“你说朕不可能……率领众将士抵挡住西凛军队,朕一定……会把你的尸首悬挂在城墙上,让你亲眼看见……你们西凛军队兵败撤离的那一天!”
话音落下,我缩小的瞳孔内已容不下他大惊失色的神情。
说时迟那时快,一刀起落,一命陨落。
眼皮下歪歪斜斜地横躺着四具尚有余温的尸体,我始终瞪着双眼,借由指甲嵌入皮肉的痛楚来叫自己保持清醒。
不要抖,不要抖……不要抖!
我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子,面向台下业已呆若木鸡的人们。
“朕说过……凡欲夺我疆土、杀我子民者,决、不、饶、恕!”
一字一顿地朗声说罢,我用尽最后一点气力,将染血的利刃高高举起。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下一秒,我就听得身后及时传来了如上高呼。
“吾皇岁万岁万万岁——吾皇岁万岁万万岁……”
紧接着,原本震惊不能自己的民众们忽而如梦初醒,纷纷跟随着孙将军的声音呼喊起来。
男女老少,人山人海,跪下了一批又一批。他们的朝拜声一浪高过一浪,很快将先前的动荡不安一扫而空。
对,我不会让敌人的阴谋得逞。
哪怕我将因此……背负上四条人命。
僵硬地放下了手中的刀刃,我已经能够感受到,那顺着刀身流到手腕上的殷红液体,正在慢慢浸湿我的衣袖。
“哐当”一声,我松开了那把已然浴血的兵器,故作漠然地侧过身子,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下了高台。
撑住,坚持住,一定要支持住……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大本营的,只晓得有那样几个词汇,一路支撑着我的意志和意识。
在回府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仍沉浸在满目血红的世界里,仓皇不可自拔。
直到一双温暖的大手抚上我的侧脸,似乎在拿什么柔软的物件擦拭我的脸颊,我才怔怔地回过神来。
漫无焦点的目光总算得以凝聚在一个清晰的物象上,我呆呆地注视着眼前人,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
“没事了,云玦……都过去了。这里只有你和我,不用再忍了……”
男子温柔的抚慰传至耳畔,将我从头脑空白的状态中拯救出来。
我魂魄归体,终于彻底认清了黎晔的脸。
“你做得很好,不用再忍了……”
我看见他一脸疼惜地凝视着我,正用沾着清水的丝帕替我擦去脸上的血渍。
刹那间,眼泪夺眶而出。
我杀人了。
用我的这双手,亲自砍杀了四个活生生的人。
夺人性命的余感还残留在掌心,我仿佛能看到手掌中染满的殷红。
所以,我的两只手抖得尤其厉害,往昔净若青葱的十指而今几乎已经不听使唤。
眼帘低垂,视野模糊。
我死死地咬着双唇,执拗地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可惜当黎晔突然起身将我揽入怀中之际,我却再无按耐不住,靠着他的胸腹失声痛哭。
“没事了,都过去了……”
最终,耳边只剩下他不厌其烦的呢喃软语,以及我情难自禁的哭泣声。
良久,我心中的惶恐和悲伤才渐渐平复。我擦干了泪水,恍恍惚惚地入浴、更衣、入眠。
待到一觉醒来,情绪已然基本稳定,神智业已恢复清明,只是我时不时地觉得,身上似乎仍残留着淡淡的血腥味。
但是,我不后悔。
因为我深深地明白,在那样的情况下,我身为一国之君,身为遭遇质疑的对象,如果裹足不前、毫无作为,那么先前一切的努力恐怕就将付诸东流。
诚然,这座城镇已经苦苦支撑了二十多天,早就人困马乏、身心俱疲,可以说,人们是全凭一股意念坚持至今。是以,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有可能压垮全城军民的最后一道心理防线。到那时,只怕任谁也无法力挽狂澜了。
为了避免此等可怕的情况发生,我拼死也要强撑到底。
就在我抿唇下定决心之际,房门被人轻轻推开了。黎晔端着一碗东西走了进来,见我坐在床沿上像是在发呆,他忙放下手里的碗勺,跑来嘘寒问暖。
“我好多了,你放心。”我面色平静地抬眼看他,继而话锋一转,“城中的百姓们如何?”
“什么事也没有。”他毫不迟疑地宽慰我道,“我听说,你走后,又有不少百姓入了伍,其中,甚至还有百来名女子。”
我闻讯,不知该喜该忧。
喜的是,敌人非但没能达到他们的目的,反倒成了我激励人心、鼓舞士气的垫脚石;忧的是,那些手无寸铁的女子们,将要为了国家,面对死亡的恐惧,甚至献出宝贵的生命。
“别多想了。”黎晔踱步到床前,徐徐坐到了我的身边,“你能扭转乾坤,已实属不易。之后的事情,就尽人事听天命吧。”
听罢此言,我低眉沉默了一会儿,又侧首注视着他问:“我……在众人面前,没有表现得很明显吗?”
见他闻言微微一愣,似是一时不解我所言何意,我随即抬起右臂,将右手摆在我和他的眼前,看着它道:“直到现在,我都觉得双手发软。”
“没有。”这回,黎晔听懂了我的意思,即刻作出了否定的回答。
“那……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我眸光一转,盯着他追问。
“因为我了解你。”他定定地与我对视,淡然间,一言以蔽之。
“……”我默默地移开目光,同时扯了扯嘴角,勾出一抹苍白无力的笑意,“看来,我的软弱还真是容易被洞察。”
“不,”他出人意料地出言反驳,语气莫名的笃定,“你并不软弱。”
“……”他话音刚落,我就不由凝眸而去,不过很快,我便又动了动脖颈,目视前方,“是啊……我必须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