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知道了,你先退下吧。”我下意识地挪了挪身,敛去脸上欣喜的神色,沉着嗓子下令。
“是。”似是察觉到了我挪动上半身的意图,对方忙不迭收回视线,低着头退到了外。
“出秀。”目送来人消失在视野的尽头,我随即侧身面向自己的贴身侍女,急急开口,“你赶紧去请个大夫来,要靠得住的。”
“是!”女子会意地点了点头,随即匆匆迈向房门。
我则转过身子,心情复杂地看了老人一眼,揣着一颗怦怦直跳的心,迅速将手中的信件折叠妥当,把它塞进了袖中。
不管怎样,先去看看程肃。
如此思忖着,我心急火燎地赶回了先前所在的屋子。
一进屋,我就借着窗外的余晖,看清了程肃倚靠在黎晔胸前的景象。
他醒了,他真的醒了。
“程肃!”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床前,我尚未落座就迫不及待地伸出了双臂,“你终于醒了……”
话音落下,眼泪亦随之滑落。
我紧紧地抓住了他的一只手,忍不住潸然泪下。
“没事了……”他气若游丝地说着,仅仅三个字,却成了我连日来听到的最美妙的话语。
“呜……”可我仍是情难自禁,握紧了他的手掌,埋头失声痛哭起来。
“对不起……”被我的一双手使劲攥着,他唯有用手指轻轻摩挲我的手背,像平常那样柔声安慰着我。
我拼命摇头,原有千言万语,此刻竟道不出只字半句。
“云玦,程肃刚醒过来,没有力气,先让他躺下,好吗?”直到黎晔出言提醒,我才改摇头为点头,慌忙擦干了泪水,和他一起小心翼翼地扶程肃平躺下去。
“你要不要喝水?想吃点什么?”站起身来的我弯腰目不转睛地盯着程肃,生怕一个转眼他就又失去意识,我一个劲地嘘寒问暖,“不过,你才醒,能不能吃东西?”
“我方才已经喂他喝了水。东西的话,我看他一时半会儿也吃不下。”程肃没有作答,倒是黎晔善解人意地发了话。
我闻言正欲开口询问是否如此,却已见程肃颔首表示赞同。
“那……”我还想说些什么,可一时又不知该怎么说。
“其实我很累……”孰料就在这时,程肃勉强扯了扯嘴角,算是给我一个宽慰的微笑,“刚才……也是拼了命……才睁开眼的……”
我心神不宁地注视着他,猜不透他缘何突发此言。
“云玦……别怕……老天爷既然没把我收了去……”他的眼皮一开一合,昭示着他确实疲软无力的事实,“就代表他已经同意……让我留在……这里了……”
他言说至此,我算是揣摩出了他的意思。
“所以……我不会再……害你担惊受怕了……”
果不其然,他所思之事,无非是不想我再为他担心。
但我怎么可能就此安心?
正欲启唇一言,我就目睹了他闭上双眸的一幕。
“程肃?”我试探着呼唤了一声,他没有反应。
“程肃!?”这回我慌了,伸手就去轻晃他的身子。
“云玦!云玦,他只是睡着了!”一旁的黎晔见我似乎又要失去理智的模样,赶紧拉住了我劝道。
可是我害怕,害怕得不敢相信他的话。
“你听他的呼吸!很平实,全然不像前几天那样微弱。”眼瞅着我依旧心悸,黎晔连忙开始摆事实讲道理,“你再摸摸他的脉搏,同样均匀有力。”他拉着我的手,把它放在了程肃的脖颈处,“没事的,别担心,他醒了,没事了……”
在黎晔反复的劝慰和实际情况的论证下,我的情绪渐渐得到安抚,同他一块儿安安静静地等着出秀领人回来复命。
过了大约三刻钟的工夫,出秀总算带着一个年过百半的大夫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我忙吩咐大夫替程肃把脉,得知后者脉象平稳已无大碍,就是身子相当虚弱,需要好好调养,我却是半信半疑。
“你确定丞相并无大碍?”我把大夫叫到一边,盯着他的脸沉声问道。
“回皇上,草民确定。”对方欠着身子,面带微笑。
“那……你是否诊得出,丞相是中了毒的?”目不斜视地注目于男子,先前并未告知这一秘密的我试探道。
“……”男子闻言蓦地抬头来望,眸中写满了诧异,“草民不才,完全号不出中毒的迹象。”他又赶忙低头请罪,恭恭敬敬地作答,“不过……皇上容禀,想来这恰恰是因为,丞相体内的毒素已被清除殆尽。”
看他的表情,不像是在报喜不报忧,是真的在为病人的康复而感到高兴。
两眼一眨不眨地端量了对方许久,我才确信他所思所言皆发自肺腑,童叟无欺。
“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草民告退。”
我目送来人带着喜色退出了我的视野,心里却无法像他那样松一口气。
看来程肃所中之毒,已经诊断不出来了。
那……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鉴于自身的经历,我实在无法放下心来。
“云玦,”这时,黎晔突然从身后冒了出来,一声呼唤令我猛地打了一个激灵,“那个老大夫……”
“过世了……”我不由皱起眉头,缓缓转过身去,对上他的目光,“临终前,他留了这封信给我。”
语毕,我从袖管里掏出那封信,递给了黎晔。他蹙眉接下,将之打开。看完之后,他默不作声地将信折好,送还与我。
“新来的这个大夫,不像是在说谎,而且他不敢、也没必要在我面前撒谎。”我若有所思地看着手里的信件,愁眉不展,“也就是说,老大夫他……不应该因为程肃的问题而畏罪自尽……”
“他在提出以毒攻毒的法子时,有没有向你道明这办法所伴随的风险?”黎晔压低了嗓音问。
“有啊!”对方一问就问到了点子上,使我不假思索地抬头看他,一股脑儿地将内心的疑惑倾吐而出,“所以我才奇怪啊!身为一个经验丰富的大夫,他明知程肃今天一定会醒过来……至于七日之内让程肃完全康复,这本来就是不可能的事,关于这一点,我们早就达成了一致。换言之,他信上所提到的缘由,根本就不会对他的性命构成威胁。既然他都已经尽到了义务,为什么还要……”
“因为他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我滔滔不绝地阐述着自个儿的分析,被黎晔倏尔出言打断。
我登时一怔,目不转睛地注目于说话人。
他的言下之意,只需稍作思量,便可了然于胸。
可是……可是……
“不是因为程肃……是……因为我?”艰难吐字,我难以置信地注视着眼前人。
“……”他双眉微锁,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
“我……”对方的无声应答让我心头一颤,不由自主地摇晃起脑袋来,“我没打算要取他性命……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打算啊……”
“但是他不得不防。”黎晔直直地看着我,一语惊醒梦中人,“一个普通的老百姓,一夜之间掌握了一国之君的秘密,任谁都会惶恐不安。”
我仍是摇着头,不愿相信。
“只有这个原因了。”黎晔继续面沉如水地说着,“否则,他也不用特意提及‘未尝跨出相府半步’一事。”
诚然,特地在遗言中强调这一事实,就是为了暗示我,他从未将我身染剧毒一事告知于他人——尤其是他的家人。
“换做是我,也会这么做的。”见我抿唇不语,黎晔又蹙眉说道,“用自己的一条命,换取全家平安。”
“可我从未想过要杀他,更不会去伤害他无辜的家眷!”思前想后都不明白事情怎会演变至此,始终不曾意欲伤人的我不禁有些激动了。
“这不过是你的一厢情愿。”黎晔拧了拧眉毛,冷静反驳,“在他看来,你若不放他出府,那他无疑是死路一条;你若许他回家,接触了他的家眷,那么从今往后,就再也说不清了。”
是啊……纵使他有一百张嘴,也无法证明他未曾将我的秘密告诉家人……
“如此一来,他全家老小的性命,都会无一例外地立于悬崖之巅。”黎晔面色不霁地阐述着观点,视线自始至终皆停留在我的脸庞,“与其这般,不如由他自我了断……永绝后患。”
谈论至此,我已不能自己地流下了眼泪。
我……只是想救程肃而已。
为何到头来,竟伤了人命?
我不禁想起了这短短七日以来,一条又一条生命在我的眼前相继陨落。
到底是怎么了?这到底是怎么了?
为什么死亡会接二连三地上演?为什么?为什么!?
前所未有的恐惧自心底蔓延,弹指间游遍周身,让人不寒而栗。
情难自禁地发起抖来,我下意识地抬起右臂,将五指伸入发丛,慌乱地抓着脑壳。
“云玦,云玦!”许是见我的状态不太对劲,黎晔急忙握住我胡乱游走的手掌,“我知道你不喜欢面对这些……可是,帝王之家本就如此……你……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不……不好……我做得一点也不好……一点也不好……
“眼下不是为这件事伤感的时候……”
黎晔还在柔声说些什么,可我已然听不见了。
我只觉脑袋嗡嗡作响,如同被蒙上了一层薄膜,隔离了外界的一切声响。
然而,我偏偏却记起了,此时此刻,在这个国家的西北方,一群有血有肉的将士们正在与敌人奋力厮杀。
金戈铁马,刀光剑影。
下一瞬,却突然幻化。
血流成河,白骨森森。
那触目惊心的画面,仿佛近在咫尺。
可怕……好可怕。
我瞪大了眼一动不动,直到两眼倏地一黑,令上述五字成了脑海中最后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