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寻。”喊出了这个恍如隔世的名字,我蹲下身子握住了傅卿寻的一只手,看着她疼痛难忍的样子,却说不出第三个字来。
就在我蹙眉不知所措之际,她蓦地反手抓住我的手掌,侧首气喘吁吁地注目于我,眼中竟是倏尔一亮。
“云……云玦……”她抽出仅存的力气嗫嚅着,像是漂浮无依的扁舟忽而寻到了港湾,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我的身上。
我恍惚觉得,她那种求助甚至带着信任的眼神,仿佛将我们带回到了两年之前。
“我在这里,你别怕……”鬼使神差地,我居然对着这个曾欲置我于死地的昔日友人,说出了这样一句安慰的话语。
她闻言似有一瞬的愣怔,但随即就被排山倒海而来的疼痛分散了注意力。
“保……保住孩子……我求你……啊——”
竭力定睛说罢,她又陷入了新一轮的剧痛之中。
“……”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觉一颗心都为之揪紧,我下意识地看向了在床尾忙得满头大汗的产婆,“怎么只有你一个产婆?”拧紧了眉毛说完了这一句,我又迅速看向产婆旁边打下手的宫女,“去跟门外的宫女讲,让她赶紧再去找几个产婆来!”
宫女一听一愣,不自觉地瞅了瞅窗户的方向,结巴着答道:“皇、皇上,这个时候……产婆怕是不好找啊……”
“怎么不好找?!”对方的回答令我登时气急,一记眼刀倏地飞了过去,“朕堂堂一国之君,找个产婆还要你命了啊!?”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我的口不择言和怒目而视让对方吓得大惊失色,慌忙跪下请罪,“皇上息怒!奴婢这就去办!”说着,她就慌慌张张地起身,逃也似的跑出去了。
“云……玦……产婆再多也……没有用的……”岂料傅卿寻忽然握了握我的手,说出一番叫人始料未及的话来,“胎位不正……”她脸色苍白,冷汗涔涔,唯有一双微微颤抖的唇还看得见少许血色,“只能……只能保一个……”她忽然睁大了眼,一眨不眨地瞅着我,“保孩子……求你……啊……保孩子……”
“你……你胡说什么呀?!”我不清楚她是怎么知道这些的,更不愿看到此刻的她竟能如此冷静地向我提出上述请求。
“我知道……我都知道……啊……”在产婆“用力!用力!”的鼓劲声中,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傅卿寻无意识地攥紧了我的手,“万一……万一孩子出不来……”她艰难地说着,两只眼却是目光灼灼地注视着我,“你就……叫人、叫人把我的肚子剖开……把……孩子取出……来……啊啊……”
“你在说什么……你……从哪儿听说的这些啊?”她意外提出的方案再次令我错愕不已,可短暂的惊讶过后,心头溢出的是满满的痛楚。
她所描述的,不正是所谓的“剖腹产”吗?可是如今我们身处古代,医疗条件远远落后于现代,压根不可能实现将孩子从母体中取出同时还能保证产妇安然无恙的愿望——换言之,她选择了这条路,就意味着放弃了自己的生命,为的,只是保全孩子的性命。
“你不要管了……”她使劲摇着头,整张脸都因疼痛而拧作一团,“我求你,答应我……救救孩子,救救我和梓栖的孩子……”
语毕,一道晶莹的液体自她的眼角滑落,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汗水。
“你先别想这个,加把劲,加把劲!”我没有办法作出承诺,好像一旦我同意了,就等于是承认了那个她将会为生子而付出生命代价的未来。
“唔……啊——”傅卿寻似乎还想继续恳求,却被剧痛无情地打断。
“就没有一点儿催产的法子吗?!”我看不下去了,扭头瞄准被我宣召入内的太医,心急火燎地诘问。
“回皇上,微臣已经让产妇服了药,也施了针,可惜收效甚微啊!”太医诚惶诚恐地作答,险些又要给我跪下磕头。
我并不是不知道,很多时候,古代人拿生孩子的事儿真的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不然就不会有“女子临盆就好比一只脚踏进棺材”的说法了。
可是……可是我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母子遇险啊!
“再去叫几个太医来!尤其是有助产经验的太医,快去!”无奈之下,我只得想着一个法子是一个法子,“不是叫你去!是叫宫女去!你给朕留着!”眼瞅着那太医神智混乱地就要往外跑,我赶忙厉声喝住了他。
被呵斥的人总算意识到了自己愚蠢的行为,慌忙连连称是,擦着汗,立在一旁干着急。
我烦躁地转回了脑袋,握紧了傅卿寻的手,唯有用语言给予宽慰和鼓励。
约莫半个时辰后,宫女风尘仆仆地带着两名产婆来了。可是,正如傅卿寻所言,多出两个产婆,也没能为她的生产带来多大的帮助——她仍是一样的痛苦,孩子也仍是不见动静。
直到过了不知道多久,充斥着呻吟声和惨叫声的产房里突然响起了产婆惊慌失措的喊叫:“看到了看到了!”
我闻讯心头一喜:孩子终于露头了吗?
孰料喜色尚未浮于眉梢,就听得产婆大惊失色的呼喊:“糟了!是脚!怎么是脚啊!?”
话音未落,我心里遽然一凉。
饶是我再缺乏经验,也知道孕妇生产时,孩子理当是先露出脑袋的。
若是脚先出来,那时间一长,胎儿很可能就会……窒息而亡。
“云……云玦……”同样获悉噩耗的傅卿寻几乎是哭着叫出了我的名字,她拼命弓起身子,只为离我更近一些,“求你……我没力气了……再这样下去,孩子……孩子会不行的!”
“皇……皇上容禀……微、微臣斗胆……”这时,一旁的太医也紧张地开了口,“照此下去,恐怕母子都会有生命危险啊!”
男子的话霎时令我浑身战栗——心知肚明是一回事,亲耳听人道出残酷的现实又是另一回事。
但是……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啊……
“云玦……”
“不……”几近六神无主的我在听闻傅卿寻乞求的一声呼唤后,回过神来猛地摇起头来,“你要我杀了你吗?你要我杀了你吗!?”
她微瞪大了眼注视着我,发红的眼眶里倏尔掉出一行清泪,脱离床铺的上身旋即被强烈的痛感拽了回去。
“孩子不可以没有母亲,你不要放弃,不要放弃!”女子大幅度的动作亦拉回了我的神志,我牢牢地握住她的一只手,始终狠不下心来作出那个残忍的决定,“再用点力!再用点力好不好!既然腿已经能看见了,身子和脑袋很快就会出来的!你加把劲,加把劲啊!”
至此,又一轮的煎熬无情上演。
宫女按照我的吩咐请来了新的太医,但他们轮番把脉后皆是摇头表示无能为力。仅存的希望破灭,我也只能紧紧地握着傅卿寻的手,祈祷上苍能保佑他们母子平安脱险,祈求良梓栖在天之灵能赋予妻儿活下去的力量。
终于,在夜最深的那一刻,屋子里突然响起了新生儿的啼哭。
伴随着产婆们惊喜万分的雀跃声,我抓着傅卿寻的手颓然一松,如释重负地跌坐在地上,以为最危险的时刻总算是过去了。
虽是她历经生死,我却也像去鬼门关晃了一圈似的,累得满头大汗、精疲力竭。
“皇上,是个漂亮的男娃儿!”那边厢,手脚麻利的产婆已然对婴儿作了一些最基本的处理,迫不及待地向我报喜。
我微喘着气儿缓过劲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产婆,看着她将裹在蜡烛包里,笑容可掬地抱到了我的面前。
视野里,很快出现了一张皱成一团的小脸。他好像也因方才经历的凶险而很是疲惫,闭紧了双眼一脸不悦地窝在襁褓里,全然不理会外界对他的关注抑或评价。
我手足无措地接过产婆手里的孩子,因为没有抱新生儿的经验,我总觉得两只手怎么摆都是别扭。
“哇——哇哇……”果不其然,许是觉着被抱得不舒服的小家伙这就啼哭几下,算是对我这个新手表达不满。
“哦哦……哦哦……”压根也没哄过孩子的我也只好学着记忆中长辈们的模样,尴尬地晃动着手臂,嘴上还不住地哄着。
小家伙倒也给面子,我小心翼翼地晃了一会儿,他就不哭了——咂巴了两下小嘴,他继续呼呼大睡。
我见状,情不自禁地勾起了唇角。
我想,这是自昨日遇刺以来,我第一次发自肺腑地笑。
瞧我,怎么越俎代庖,把小家伙的亲娘给晾在了一边?
猛然想起这一茬,我赶紧倚着床沿站起身来,轻手轻脚地把孩子放在了傅卿寻的枕边。
“是个儿子,长得很可爱。”我柔声说着,嘴角噙着敛不住的笑意。
女子并没有接话,只缘她早已因生产而耗尽了气力——她只是静静地侧过那张惨白的脸,露出满足的微笑,一言不发地端详着自己拼命诞下的骨血。
我从没有见过她如此平静而安详的笑颜。
尽管面无血色,双唇发白,脸上,脖子上,甚至是额前的发梢,皆已被汗水浸湿,但此情此景下的她,竟是美得无以复加。
然而令人措手不及的是,我还没来得及好好欣赏这静好的画面,耳边就猝然传来了一声惊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