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株血树,妖娆而立。
鲜红勃发,如假包换。
仅存的侥幸心理登时被震得四分五裂,我的脑海中须臾呈现出一片惨白。
晴天霹雳,不外如是。
我双腿一软,险些跌坐在地。
所幸我本能地扶住了梳妆台,这才勉强稳住了摇摇欲坠的身体。
不……不!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眼眶不受控制地一热,晶莹的泪水蓦然模糊了视野。
仲夏之夜,分明是暑气逼人,我却只感觉到周身刺骨的寒意。
这一夜,天旋地转。
好不容易重新构筑的人生信念,再一次被残忍地粉碎。
得而复失,命运弄人。
除了恐惧和悲恸,我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失去了“回家”这一张最后的底牌,傅云玦的死亡,就是我的死亡。
呵……一树繁花,一叶障目……
衣衫不整地瘫坐在榻,泪水涟涟间,我回忆起了这些日子以来的种种异象。
在最近的两个多月里,我好像不止一次眼前发黑,也多次在未染风寒的情况下莫名地咳个没停——甚至还咳出了少许血腥味。我本来以为自己是被气的,被呛的,就算喉咙里冒出点血丝,也因为觉得以前又不是没有遇见过,所以就没太在意……呵,试问我要如何想到,这一切的一切,竟然是被我误以为已然痊愈的奇毒复发所致?
清弦……他那时候明明说……是……是他误诊了吗?
话又说回来,这两大奇毒本身迷雾重重,按理说应该当场毙命的“我”存活至今,本就已是天方夜谭,何况当时我自己也亲眼验证了,背上的血树的确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如今它失而复生,委实怪不得清弦……
只是……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对了!清弦!就是他!我不可以轻言放弃,不可以坐以待毙!我要去找他!哪怕仅存一丝希望,我也要尽力一试!
认定了穆清弦这个唯一的救世主,一夜无眠的我于翌日早朝后匆匆赶往心远阁。
心乱如麻之下,我并不打算将自己旧毒复发的噩耗告诉黎晔,而是故作自然地安坐在他的身旁,同他谈论起穆清弦,说是好一阵子没见到清弦和自娫了,心里有些想念。
孰料听闻此言的黎晔一言不发地皱起了眉头,令我见了不由心头一紧。
“怎么了?”不祥的预感悄然滋生,我忐忑不安地注视着黎晔的脸庞。
“其实我昨天没告诉你……”他凝眸于我,仍是愁眉不展,“这次程、穆两家的斗争涉及面广,连清弦也无法幸免于难了。”
“这……他本来就是穆家的人,虽然是庶出,但被家族斗争牵连,不是很正常的事吗?”我一时不解于黎晔的言下之意,怔怔地表达了自身的看法,“莫非以前,他身为庶子,都是置身事外的?”
“置身事外不至于。”黎晔注目于我,语气平静地说着,“可是这一次,他是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什么意思?”我的一颗心怦怦直跳,四个字脱口而出。
“穆家一共有三个儿子,清弦是老三,又是没名分的女子所出,原本是可以少趟浑水的。”黎晔轻叹一声,将个中缘由娓娓道来,“可偏偏他那两个嫡出的兄长都是酒囊饭袋,每每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前阵子,更是因为冲动行事,被程家抓住了一个极大的把柄。清弦的爹终于忍无可忍,说要将家业交付与清弦。”
“但不是说……在你们东漓,无名无份的孩子在族里是没有地位可言的吗?”我不禁心生疑惑,因为我想起了程肃多年来所遭受的冷遇,想起了穆清弦常年云游四海也无家人问津,想起了黎晔贵为皇子却时常被遗忘在无人知晓的角落,“他要如何继承这庞大的家业?族里旁枝错节的,那么多人,特别是他的两个哥哥,他们能答应吗?”我不假思索地说完,猛然意识到自个儿的失言,“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无妨,我知道,你决计不会瞧不起我们几个。”黎晔善解人意地笑了笑,继而话锋一转,“不过这次,他们想不答应也难。”露出志在必得的笑容,他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向前走了几步。
“何以见得?”我目视他起身踱步,不解地追问。
“因为清弦的爹是吃了称砣铁了心的。”黎晔负手而立,好整以暇地转过身来看着我,“他这个人,平日顽固不化,叫人难以招架,但在头脑清醒的时候,一旦他认准了一件事,是敢于以他的执着,去冲破世俗桎梏的。”
“你是说,他会力排众议,扶清弦上位?”我总结道。
“对。”黎晔双目炯炯地盯着我,笃定颔首称是。
“你似乎很希望清弦能在穆氏当家做主?”察觉到对方眉宇间不可忽略的喜色,我直接探问。
“……”他莞尔一笑,目光如炬,“清弦本就才智过人,倘若不是碍于出生,他早就把那两个不成气候的兄长甩过几十条大街了。”他顿了顿,不加掩饰地扬起了嘴角,“如若他将来接下左相之位,那么于思儿于东漓,无疑皆属喜事一桩。”
“若是如此,当属最佳。”强颜欢笑下,我附和着点点头,心里虽也为友人感到高兴,但我此刻所关注的焦点,全然不在于穆清弦未来的仕途,“只不过,他要是真的当上了一朝宰相,以我们各自的身份,怕是很难在长时间地聚在一起了。”我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为的是替接下来的提议做好铺垫,“他怎么还窝在东漓?也不知道赶紧来我这儿多聚聚。”
“这你就冤枉他了。”听了我的“嗔怪”,黎晔忽而敛起了脸上的笑意,“他不是不想来,而是被他爹困住了。”
“什么?!”预料之外的讯息令我霍然起身,情不自禁地睁大了眼。
“……”许是我的反应过于激烈,黎晔不明就里地瞅着我,眸中溢出迷蒙之色,“怎么了?”
“哦……哦,没什么,这……这消息来得有点突然。”视线飘移片刻,从错愕中抽身的我赶紧笑着掩饰过去,“他……那他爹为什么要困住他呢?”
“你还不了解清弦吗?”黎晔似笑非笑地反问我一句,“以他那性子,只喜欢游历五湖四海,结交八方朋友,金钱和权力于他而言就是天边浮云。你说,他岂肯乖乖遂了他爹的愿?”
“所以……他爹就关了他?”我心下一凉,面上恐怕已露出异色。
“的确,他被软禁也有一阵子了。”黎晔若有所思地说着,“依我看,短时间内我们是见不到他了……”
见不到,见不到,见不到……
这三个字不断地在我的脑中盘旋,瞬间扰乱了我的心绪——黎晔还在那儿说些什么,我却业已完全听不进去了。
怎么办……怎么办?我见不着清弦,就没有办法让他替我诊脉,没有办法让他替我解毒……这世上最清楚我健康状况的就是他了,我最信任的大夫也是他……这下该如何是好?他被他爹关在东漓,我要怎么办……要怎么办?!
“云玦?云玦?”
“啊?!”听闻耳边呼唤,我猝然还魂注目而去,映入眼帘的,是黎晔写满疑惑的眼神。
“你怎么了?魂不守舍的。”他上下打量了我几眼,不自觉地敛起了眉毛,“我看你脸色也不好,先前刚见面的时候,我就想说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没事啊!”我晃了晃脑袋,竭力冲他扯出一个微笑,“就是昨天晚上没有睡好,天气有些热……”避开他探询的目光,我找了个借口,欲加蒙混。
我说不出口……实在说不出口……如果没有黎晔当初的无心之失,我想来也不会身中一叶障目之毒。我还能清楚地记起,那时他陪在我的身边,是多么的愧疚,又是多么的心痛。倘若现在让他获悉我剧毒未解,那他该是何等的揪心和自责?
这样撕心裂肺的痛,我昨晚就尝遍了,我真的不想多一个人陪我承受苦难。
“是吗……云玦,你要记得……”黎晔当然想不到我神情恍惚的真正原因,他相信了我的托辞,进而郑重其事地开口,“有事的话,一定不要瞒着我……我、我是说,切莫独自扛着,南浮前朝之事,我虽不能明着助你一臂之力,但好歹也可以帮你出出主意。”他情真意切的一番嘱咐令我不由自主地抬头注目,目睹了他从正经到说笑的转变,“你看,东漓的事,我不也都对你和盘托出了吗?”
“嗯……”我隐去心中苦涩,抿着双唇,微笑着点了点头,“我先告辞了,你也……别太担心东漓的局势。”
他略作颔首,扬唇浅笑。
转身迈开步伐,我走着走着,伪装的笑容迅速消失殆尽。
我恍然忆起了多年前在书上看过的一句话。
小时候,我们哭着哭着,就笑了;长大后,我们笑着笑着,就哭了。
兀自行走在不知去往何处的道路上,两行清泪止不住潸然而下。
我无声地哭泣着,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如果这一切都是一场梦,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