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竹声中一岁除。
一夜除夕,就在一路行走一路游赏中过去了。
新的一年来临,我身为一国之君,并没有多少休假的日子,于大年初二就投入了紧张而繁忙的国事之中。
年前借由帝王寿辰所募集的善款已然进入了折算、分配的阶段,因为是第一次操作此类事宜,我与程肃二人皆是亲力亲为,埋头在那儿算啊,记啊。
说实话,光是算账就够叫我头疼了。
接触算盘那都是多少年以前的事儿了,本就学得不怎么扎实的我,如今早就把算盘的用法抛到了九霄云外。
幸亏程肃再一次向我印证了他神一般的存在——他居然仅在把着算盘熟悉了一个时辰后,就能把那玩意儿打得噼啪响。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他左手五指飞快舞动,右手执笔仔细记录,终于趁着他停手停笔的空当,微张着嘴嘀咕了一句:“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吗……”
他闻言,抬头笑而不语;我见状,低眉拿手抹汗。
这大冬天的,要不要这么压力山大……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我兀自汗颜着,忽而听得他波澜不惊的安慰。
是啊是啊,专攻……可是我的“专攻”在哪里啊……
“记账。”许是看出了我“无颜以对”的心思,程肃冷不丁将账本推到了我的面前,和颜悦色地把笔递给了我。
好吧……记账……
我接过细长的毛笔,乖乖替他打起下手来。
就这样,我们花了四五天的时间,将账目理清,并商量了如何拨款的事宜。我特意下发了一笔相对数额较大的钱款至沛河沿岸的几个小镇、村落,下令将之用于赈灾善后。与此同时,我也不忘城门外那群来自沛河边的老弱妇孺——我差人专程负责把他们送回家乡,并将我这一国之君的旨意带往彼处。
有了国家下拨的专款,他们应该能够重建家园吧。
我如此期望着。
而在这之后,我们要做的,就是从源头入手了。
诚然,事后赈灾,不如事前防灾。
只是,这“防灾”说来容易,做来却难。
接下来的好一阵子里,我都在抽空同程肃研究防灾抗灾的法子。为此,我们会尝试从一条河流的汛期中摸索出规律,会借助某一处灾难频发区的天气情况总结出那儿的气候条件,会根据文字记载了解某地的水土保持力,会拿着自制的尺子在地图上比比划划……有时,我也会去请教黎晔,问问他身在皇位时有没有处理过类似的事情。
一段时间忙活下来,我都觉得自己快要变成上知天文下通地理的能人了。
当然,这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功劳,要归于我身边的程肃。
他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什么都懂啊……分明感觉上是比我年长的前辈,可为何他对寒窗十几载所学的知识却记得比我还牢——得多啊……
对于他的“真人不露相”,我只能一边自愧不如,一边加以适应。
一晃眼两个月过去了,天气渐渐暖和起来,树木纷纷抽枝发芽,远远望去,已是一片生机勃勃的新绿。赈灾备用的款项已然陆续送往各地,而我和程肃则利用空余的时间,挑了几个合适的区域,对其地貌、气候等多方面条件加以探究,准备将它们作为防灾工程的试点区。与此同时,我们也不忘找来户部尚书,向他更深入地了解南浮的财政现状。
事实上,我原本是打算跳过此人,自己通过账目去熟悉国家盈余情况的,但程肃十分真诚地表示户部尚书其人可信,叫我尽管放宽了心,我才放弃了宁可多花些功夫也要防一手的做法。
我不能确信,这个户部尚书不是温故离的人。万一在交谈过程中被他察觉到什么,那么我和程肃“大兴土木”的计划可能就会严重受阻。
说实话,我不太愿意冒这个险。
但转念一想,自己还是不该太过固执。
何况,我记起了去年生辰那日的晚宴上,程肃与那户部尚书相邻而坐、相谈甚欢——既然素来不喜与人多言的程肃都认为此人值得来往、值得信任,那问题应该不大。
于是,在我和程肃全力以赴的策划下,在户部尚书有问必答的配合下,几份计划书应运而生。我既是兴奋又是担心——喜的是,经过两个多月的不懈努力,我们最初的想法终于落笔成文;忧的是,前朝的文武百官们,不知能否接受这样的计划。
诚然,古时虽有构筑堤坝之类的防洪措施,但感觉只是在沿袭前人的做法,并没有真正深入或者想要尽力去解决问题。如今,我提出了这样一些许是前所未有的方案,对古人而言,恐怕一时半会儿是很难认可的。
以上忧虑,很快得到了证实。
是日,当我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将防灾的议题抛向群臣,果不其然地惹来了众人的异议——理由,无非就是国库难以负担和以往未曾尝试之流。
而为首之人,毫无悬念便是温故离。
他非但面无表情地表达了反对意见,甚至像是事先知道我的打算似的,多次未雨绸缪,将我到嘴边的理由给生生逼了回去。
我不免因此心生诧异,但更多的,则是郁郁不得解。
是啊,因为他这近三个月来趋于缓和的态度,我都快忘了自己初来乍到之时所受到的待遇了。
一个人的本质,是不会轻易发生改变的。
更何况,是他这么一个人。
我听着众臣你一言我一语,大多都在劝说我打消我那些施工防灾的念头,心里渐渐着起火来。我同样注意到,本来试图据理力争的程肃也不得不在一浪高过一浪的呼声中,暂时选择了沉默。
我心里明白,这事儿已然触上了礁石——无法继续了。
最后,我终是听不下去了,只能愤愤不平地甩了甩宽大的袖子,一声不吭地起身离开——甚至,连“退朝”也没有宣布。
“退朝——”听着身后管事的太监拖长的音调,我沉着脸风风火火地走向了御书房。
什么史无前例……以前没试过就永远也不用做了吗?什么国库空虚……我这不正在想办法筹钱吗?再说了,光会嚷嚷顶个毛用?有本事自己出钱出力支援国家啊!?
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我越想越来气,真恨不得当着众臣的面反唇相讥。
这时,出秀端着杯茶快步走到了我的身边。她轻轻将茶杯放在了我面前的案几上,然后就收起端盘默不作声地站在一旁。
正气不打一处来的我以余光瞥了瞥桌上的杯具,伸手抄起杯身,另一手打开杯盖,将其送至嘴边就欲一饮而尽。
“咳——咳咳……”可是,由于喝得过急,心浮气躁的我一个不留神就被茶水给呛着了。
“皇上!”一旁的出秀见了,自然是慌忙想要替我顺气,但却又不知该从何下手,“皇上……”
“咳咳……咳咳……”我抚着胸口,下意识地朝她摆摆手,示意她莫要插手。
“奴、奴婢该死,是奴婢……是奴婢没把茶沏好……”我正有些难受地咳嗽着,耳边冷不丁传来了出秀磕磕巴巴的自责。
这怎么就怪你了?
脑中随即冒出一句反问,我好不容易顺过气来,面向她咽了口唾沫,皱着眉头道:“这关你什么事?是朕自己呛到了。”
“是、是……奴婢该死……”出秀低下头去小声说着,似乎没敢看我。
“好了,别动辄‘死’不‘死’的,你又没做错什么。”本着平等待人的良好风尚,我制止了对方莫名揽过的行为。
“是……”她不再说话,只是把脑袋埋得更低了。
怎么了这是……我的态度很差吗?还是平时对她不好?都没有吧。
我心下纳闷地想着,但也无暇多作思量,只缘此刻萦绕在心头的是叫人恼火的大麻烦。
没有什么比辛辛苦苦制定的企划遭人阻挠、遭人践踏更让郁闷了。
我正兀自板着脸闷闷不乐,那边厢,程肃身着朝服只身来见——连通报的环节都省了。
我见状,不紧不慢地坐直了身子,吩咐出秀退下。
目送女子远去,我眸光一转,落在了程肃的脸上。
良久,两人皆是相顾无言——直到他面色如常地开启双唇:“这样的结果,我们早已预见。”
“的确是有心理准备,”我面色不霁地移开视线,坦言承认,“但心里头还是很不痛快。”倏地移回目光,我不由自主地拧了拧眉,“尤其是那只温狐狸,我怎么觉得,他像是事先知道我们的想法似的,有备而来?”
“按理说,这是不可能的事。”程肃若有所思,并不介意我给某人起的绰号。
“防灾工程的计划,只有我们两个人在经手。”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了一个人,“难不成是……”我蓦地看向程肃,话到一半戛然而止。
“……”程肃微微蹙眉,摇了摇头,“不会是户部尚书。”
“我也想相信他,”既然程肃直言不讳地道出了我心中所想,那么我也不必再碍于情面遮遮掩掩,“可是除了他,还有谁对此事是有所耳闻的?”
没错,为了防止计划外泄,我和程肃几乎都是呆在御书房旁的一个偏房内进行研究、商议的,故而根本不会发生有哪个大臣前来谒见继而听到什么蛛丝马迹的状况。
那还会有谁呢?谁还能出入偏殿,暗中探得先机呢?要知道,连一般宫女太监,没有我的允许,也都是不能擅自入内的……
思及此,我猛然一怔。
一般的宫人……确实无法轻易入内,但有一个人……是例外。
不……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