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抵达丞相府之前,程肃问我,有没有想清楚此行是去做什么的。
我先是不明就里地看了他片刻,随后寻思出了他的言下之意。
“没有。只是觉得,今天无论如何都要去亲耳听一听他的说法。”
我如实相告,他不再言语。
我们都知道,倘若不从源头入手,今日之事,往后就会不断地重演。
而我们同样都不知道的是,自己是否有办法越过眼前的这一座大山。
可如果只是站在原处裹足不前,便永远也翻不过那崇山峻岭。
所以,我作出决定,而他,并未阻拦。
来到目的地,程肃亲自上前,敲开了温府的大门。待他报上名后,开门的小厮竟是没有立刻迎我们进门,而是经由通报之后方领我三人入府。
这温故离的家丁,果真是和他家主子一般高傲不俗。
我心中冷笑,与飞檐一左一右跟在程肃的后头,被带到了温故离的书房外。
“大人这边请。”小厮恭敬地示意程肃往屋里去,接着目光一转,视线落到了我和飞檐的身上,“两位请随我来。”
显然,这小厮是将我二人看成了左丞相的侍从,欲带我们去偏房等候。
“这位公子将与本相一同入内。”程肃来回看了看我和那小厮,指向十分明显。
“这……禀丞相,老爷只许您进屋相见。”小厮略显为难道。
“若是唐突了右相,本相自会负责。”程肃面色如常地表示。
“怎么?”见那小厮张嘴还想说些什么,沉默了许久的我忽而侧首泰然一笑,“温丞相难不成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拿你出气?”
我话音刚落,对方便微微瞪大了眼,惊讶地注目于我——此时,我已遣散了嘴角的笑意,转而以冷眼与之对视。
不知是不是被我这眼神震到的缘故,那小厮蓦地低下了头,将原本将欲出口的话愣是吞回到肚子里。他似是蹙眉思量了一会儿,终于垂眸领着飞檐离开了。
至此,我同程肃相视颔首,同时举步跨进了温故离的书房。
头一回来到温故离的府邸,头一回进入他的书房,我自然免不了粗略地打量一番,却不料,这屋里找不出几件古玩珍宝,倒是飘溢着一股淡淡的墨香。
很快,我便在一张书桌前看到了正在提笔挥墨的温故离。
褪去朝服的他身着一袭青衣,凝神于白纸黑墨之间,全然没了平日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冷傲与犀利,倒更像是个寄情于山水的文人墨客。
“程肃贸然前来打扰,还望温相海涵。”与我一起站定在三米之外,程肃冲温故离作了个揖,不卑不亢地开口。
温故离不紧不慢地舞动着手中的笔,并不急于抬头。就在我快要出声提醒我们的存在之际,他忽然收笔将之举在半空,然后老神在在地抬眼来望。
这一望,饶是他,也难免一怔。
我清楚地看到,他的整张脸上迅速爬满了错愕。尽管他收敛神色的速度异于常人,我还是被他难得一见的精彩表情给“逗乐”了。
原来他也有大吃一惊的时候。
说时迟那时快,温故离这就搁下了笔,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我的跟前。
“臣不知皇上驾临寒舍,有失远迎,请皇上恕罪。”他毫不迟疑地跪在我的面前,俯首行了大礼。
我俯视着他匍匐不起的姿态,一句“平身”正欲脱口而出,却被我及时咽了回去。
眸光移至不远处的桌面,我眯了眯眼,又将视线安放回他的头顶。
“温丞相可是在作画?”我悠悠地问。
“……”他似是微微抬了抬身子,但脸仍旧朝向地面,“难登大雅之堂,让皇上见笑了。”
此言一出,我还真就笑了。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我望着书桌上那被我认定为“附庸风雅”的墨迹,扬起的双唇倏尔平复,“温丞相可知,在你悠然作画之时,这皇城之内,有一个才五六岁的孩子,生生没了性命?”
“……”保持着磕头行礼的姿势,温故离没有回话,想来是被我问得有些莫名。
“抬起头来。”我一字一顿地说着,一双眼直直地注目于他。
他微皱着眉跪直了身子,与我四目相接,好像适才发生在街上的悲剧与他全无关系——那份从容,那份无辜,一下子就点燃了我心头的怒火。
毫无预兆地弯下腰去,我凑近了他的脸,瞪大了眼逼视而去:“城外有群灾民一事,你可知晓?”
“回皇上的话,臣知道。”面对我的横眉怒目,他居然反倒散去了眸中的少许疑惑,继而镇定自若地作答,“不知皇上是否记得,皇上问及臣姓名的那日,臣还同皇上提过此事。”
“你说什么?”意外的言论为我带来了短暂的愣怔,亦令我下意识地皱起眉头,不由开始搜肠刮肚。
你我君臣一场,这么些天了,朕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臣,温故离。
温狐狸?
回皇上,是“故友”之“故”,“离别”之“离”。
渐渐地,我想起来了——在那场对话之前,温故离确实提到了那些老弱妇孺快要在皇城外聚集成群的事。
“那个时候你就知道他们是一群灾民?!”猛然意识到这个问题,从回忆中抽身的我反倒更添一分怒意。
他静默不语。
“朕在问你话!”
他仍旧三缄其口。
“好,好!朕先不跟你计较这个。朕问你,那不准他们入城的命令,可是你下的?”我强忍着怒意,继续质问。
“回皇上,正是微臣。”这回他倒是直言不讳,还依然不慌不忙。
“你凭什么?!”我高声发难。
若是此刻手中有物,我真怀疑自己会控制不住自己,直往他那张毫不畏惧的脸上砸去。
“臣无话可说,请皇上治罪。”孰料我的厉声诘问换来的竟是他二话不说的一叩首。
“你以为朕不敢动你!?”我火了,真的火了,第一次在他面前不计形象地吼出声来。
“皇上息怒。”就在我气得脑袋都要嗡嗡作响之际,旁观许久的程肃发话了。
熟悉的声音稍稍将我从无处发泄的愤怒中拽出了一点,我微喘着气,侧首向程肃看去,见他正皱紧了眉头冲我摇头。
我咬了咬嘴唇,别过头开始调整呼吸。
“温丞相,请容程肃一言。”看我似乎把发言权交到了他的手上,他这就一脸严肃地开了口,“国中如若发生灾情,无论大小,于情于法都应及时上报朝廷,告知于皇上。丞相身为朝中元老,理应比谁都清楚这一点才是。”
“左相在跟你说话,哑巴了啊?”眼瞅着程肃的发言得不到对方的回应,我又气不打一处来了。
“臣的所作所为确实有违律法,请皇上降罪。”岂料这温故离突然成了块茅坑里的石头,什么都不肯说不谈,还偏就固执地强调着最后那五个字。
降你大爷的罪!
那一刻,我火得直想骂娘。
已经很久没人能叫我如此愤怒了!
心中似有几股邪火乱窜,我没作多想就蓦地蹲下身去,使劲拽起了温故离的上身,硬是逼着他与我面对面。而他,显然没有料到身为女子的一国之君竟会摆出此等市井流氓之姿,一双乌黑的眼眸里愣是千载难逢地流露出几分错愕。
“朕现在没让你低头认罪!朕要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以比男人更男人的霸气姿势与之对峙,我怒目圆睁地瞪着他,一句话吼得毫无女儿家的矜持可言。
“皇上……”就连身侧的程肃想必也被我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不轻,可此时此刻我压根没工夫理会这些,一心只顾逼问出我想要的答案。
也正是在我的理智尚未回笼之际,温故离的沉着之色已然重新掌控了他的面容。
“臣斗胆敢问皇上,若是皇上与臣同时知晓了城外灾民聚集一事,皇上会如何处理?”眼中的惊异之色渐渐被沉寂的冷色取代,温故离终于变回了往日那个面沉如水的男子,不徐不疾地向我发问。
“自然是赈灾。”我盯着他,不假思索道。
“布粥,施衣,提供住宿……”同样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温故离不紧不慢地吐出几个词来,“皇上想做的,可是这些事情?”
这回,心中狐疑的我不禁稍作迟疑,可思忖过后,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大概真的会这么做。
于是,我敛起眉毛反问:“不然要做什么?”
“那皇上可曾想过,灾民的数量好似无底洞。一传十,十传百,若都在皇城尝到了不劳而获的甜头,灾民蜂拥而至,皇城却这般无穷无尽地供其吃穿用度,最终会变成何等模样?”
他的话令我不由在脑中构筑起了一个又一个画面——如他所言,无底洞确实不好补,可是,他的这番假设里,却存在着太多的不确定因素。
“哪儿来这么多灾民?”是以,我抓住了其中最大的一个漏洞,径直予以回击,“莫非丞相以为,普天之下除了这皇城,全是受灾地区吗?”
“皇上登基不久,恐怕并不清楚南浮的情况。如若心中有数,想来也不会说出这番话了。”他看似面无表情地陈述着,但那深邃的瞳仁中却有疑似忧虑的情愫一闪而过。
下一刻,我便不自觉地松开了揪着他衣襟的手。
不光是因为那昙花一现的痛色,更是因为他口中所述的一席话。
这个国家,莫非是多灾多难的吗?
上述意外得来的认知,似醍醐灌顶,叫我瞬间冷静了不少。
“即便灾情频发,”缓过劲来的我再度凝眸于他的双眼,字字珠玑,“当权者也决不该坐视不管,任由我南浮子民挨饿受冻,交迫至死。”
温故离不接话,只是平静地跪直了身子,一言不发地闭了闭眼。
一时间,双方皆陷入沉默,僵持不下。
“只因无法面面俱到布泽于苍生,就干脆破罐子破摔撒手不管,朕绝对不会认同这样的做法。”良久,我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温故离毫无涟漪的脸庞,启唇郑重其事地道出所思所想,“于朕而言,天下百姓是一个整体,更是一条条独立的生命,哪怕多救回一个人,朕也会多一分颜面去面对朕的子民。”
温故离静静地听着,终是慢慢仰起头来,默默无言地注目于我。
“温故离,朕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