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我并不清楚程肃那张越发成熟的脸上显出的是怎样的神情,只知道那个避无可避的问题,终究还是会被推到风口浪尖。
原来他一直都记得。
可是,我有些想不透,为何他始终对这件事念念不忘?难道……就仅仅是出于对我的关心?
犹豫不决之下,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欲开口一问,却不料被他抢了先。
“到时候叫上我,我陪你一起找。”语气平静地留下这句话,他嘱咐我好生休息,就翩然离去了。
是以,我没能得到答案。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我忙着跟徐离大神官学习登基之礼,他忙着陪柳自娫等人四处转悠,我们谁也没再提及此事。待到即位当天,我龙袍加身,于万众瞩目下,有模有样地祭祀天神地祇,祈求祖先保佑,接受百官朝贺……整整忙活了三个时辰,饿得两眼发花,累得腰酸背疼,我最终瘫在了软榻上,脑中只剩下“补觉”二字。
至此,我以南浮新帝之名荣登九五,改换年号“曦元”,尊为“浮寰帝”。
年号、尊号一出,以温丞相为首的那群三公九卿倒是没多大意见,反而是被我视作友人的穆清弦头一个乐了。只以为这些个“号”是大臣们强加给我的,他肆无忌惮地当着我的面侃侃而谈,对“大臣们”的拟号水平进行了一番评头论足——直到我微挑着眉表示那从头到尾都是我的主意,穆清弦才张大了嘴然后闭上了嘴,再不敢多言。
我知道他并不明白其中的含义——若是连“曦元”乃“惜缘”之谐音都未能察觉,怕是更不会想到“寰”字所暗含的寓意了。
我想,在这世上能真正懂我为何以此为号的,唯有程肃一人。
成为一国之君的第三天,我下定决心称病告假,总算摆脱了那群大臣的纠缠,从繁忙的国事中抽出身来,得了空办我的正事。
都陪他们折腾了这么多天了,我也该为自己筹谋筹谋了。
“皇上,您身子不适,还是早些回寝宫歇息吧?”御书房内,我揉着太阳穴闭目养神,身侧的宫女则好意提醒着,对我的称呼也已从几天前的“公主”或是“殿下”变成了“皇上”。
我睁开眼看向她,看着看着,冷不防扬了扬唇。
有生以来,我从未想过自己竟会有被人尊称为“皇上”一天——要是如今只是在演戏就好了。
那宫女不明就里地瞅了我片刻,有点儿胆怯地低下头去。
“你叫什么名字?”自我进宫,一直都是她在贴身侍奉着我,我虽对她这张脸早就谙熟,可却尚不知晓她的姓名。
“回皇上,奴婢出秀。”她低眉顺目道。
“云无心以出岫?”我随即想到了陶渊明笔下的诗句,但话一出口又顿觉不妥——也许,这个时空里压根就没有陶渊明其人。
“启禀皇上,奴婢才疏学浅,不知皇上所读诗词……请皇上恕罪。”说着,女子就屈膝跪了下去。
“朕也不过是随口说说,你起来吧。”多日来,我也勉强习惯了宫女太监动不动就对我叩拜的行为,面对此景已然比先前淡定了不少,“你就告诉本宫……告诉朕,是哪个出、哪个秀吧。”只是好不容易说顺溜的“本宫”这就不得不改成“朕”,我一时间还没完全适应过来。
“谢皇上。”女子不徐不疾地起身,脑袋依旧低垂着,“回禀皇上,是‘出门’的‘出’,‘清秀’的‘秀’。”
“嗯……你之前是在哪儿当差的?”我略作颔首,又接着问。
“回皇上,奴婢……在先皇后娘娘的宫里当过差。”
“朕的母后?”
“是……”
“你对皇宫熟悉吗?”我也不再追问她是怎么被调派到我的身边的,因为我此番询问,主要目的并不在于此。
“回皇上,熟悉。”
“那你会骑马吗?”
“回皇上,奴婢不会……”
“这样吧,你去找个马术好、口风紧的宫女来,然后再牵两匹好马……”话音未落,我突然想起了那天程肃临走前的关照,“不对,是牵三匹好马,另外再找个马术好、为人老实的太监来,一块儿在殿外候着。”
听完我的口谕,出秀略有迟疑,但她很快应承下来,领了命出殿办事去了。她前脚刚走,我便吩咐另一个宫女去请程肃过来——并且强调,只请程公子一人。
约莫三盏茶的工夫过后,人到齐了,马备好了。我开门见山向程肃说明了请他来的目的,然后将他带到出秀找来的太监跟前,叫那小太监领着他骑马,随我一同前去办事。
“我会骑马。”孰料程肃冷不丁看着我,这般说道。
“你会骑马?”我闻言顿感诧异,不由打量起他来。
印象中,他一直都是坐马车的,何况他是个文人,看起来又那么小……
思及此,我不由盯着他莞尔一笑:还说人家长得小巧玲珑,这一晃眼才不到两年的工夫,人家的身高都快赶上你了。
“你……皇上笑什么?”见我笑得莫名其妙,程肃不免纳闷。
“我……”意识到周围尚有外人,我连忙改口,“朕在笑,你是不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以至于才不满两年的时间,你这个头窜得跟什么似的。”
程肃闻言,双唇微扬,低眉不语。
我亦微笑着转移视线,吩咐那小太监离开,又让出秀与那会骑马的宫女共乘一马,最后对着程肃道:“我们走吧。”
话音落下,两人相继上马,一路寻访。在出秀的指引下,我们首先来到当初皇后救我一命的地方——我准备从那里入手,逆向而行,追根溯源。然而,事情进行得并不似我想象中的那般顺利——我分明尽力回忆着当时走过的路线,却因为时隔已久加上人生地不熟,捣腾了半天,也没能寻到个与印象中那金碧辉煌的屋子特征相符的地方。
我心里不免有些失落,可面上又不能表现得太明显——未免节外生枝,我并不想让出秀或那个宫女察觉到我是曾经来过这里的人。
“皇上。”这时,程肃的呼唤打断了我的思绪,“来日方长,皇上若有兴再游皇宫,在下愿一直陪同。”
说话间,我已然与之对视,我看到他手执缰绳,轻松地稳着胯下的马儿,脸上却是微皱着眉,略显紧张地盯着我——他的言下之意我自然明白,但我不太理解他这紧张感是源于何处。
我一声不吭地四下张望,心中忽生郁结。
怎么会找不到呢?
诚然,即使我对这皇宫再怎么陌生,我的记忆再怎么模糊,这好端端的一个地儿,也不可能不翼而飞啊……等等!
“出秀。”我倏地扭头,看向身后的女子。
“奴婢在。”位于马背的宫女旋即应声。
“这里的宫殿……”我东张西望,尽可能地表现出一时兴起的模样,“可曾被人拆除或是翻修过?”
“回皇上,并无此事。”
没有?那为什么会找不到呢?
一条线索断开,我的心也跟着沉了一沉。
“咳……咳咳……”不知是心情受到影响还是一路骑马喝了些西北风的缘故,我猝然咳嗽起来,“咳咳……咳——咳咳……”
“皇上……”
“皇上,外边天寒地冻,皇上还是改日再游吧?”身后的出秀刚想说些什么,却被我身旁的程肃抢去了话头。
我一边咳嗽一边侧首看他,只见他原本微微皱起的眉头已然拧得越发紧了。他一脸担忧地注视着我,仿佛巴不得马上把我拉回宫里围着暖炉喝药。
“朕知道了,先回去吧。”看着他焦急关切的神色,我虽心不甘情不愿,却也只好妥协。
是日,我无功而返,愁眉不展。夜幕降临,我草草用了晚膳,便坐在窗前,任由窗外的墨色一点一点侵染我的心绪。直到出秀柔声提醒我更深露重,该早些歇息,我仍然睡意全无。
我心知肚明,即便躺到龙榻上,我也是无法入梦的。
我默然叹息,轻轻挥了挥手,示意出秀退下。她倒也是个懂得察言观色的女子,当即欠了欠身子,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不过没多久,她又不紧不慢地回来了,说是李公子求见。
我闻讯难免愣怔:这么晚了,黎晔找我何事?
带着这一疑惑,我姑且收起自己的心事,吩咐出秀请人入殿。岂料出秀并未立刻领命离去,而是面露难色,提醒我应当隔着帘子同黎晔见面。
男女有别,君民有别。
我不得不听从她的建议,好整以暇地端坐在里屋。隔着帘子,黎晔一边低呼“皇上万岁”,一边作势就要朝我跪拜——这让我不由记起自己当初身在东漓皇宫,面对他,那可是能不跪就不跪的。
思及此,心中忽生一分惭愧,我连忙开口阻止了他下跪的动作,又照例让出秀先行退下。待到人走远了,我才起身从里屋走到外屋,请黎晔坐下谈话。
他没有马上照办,而是立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又猝不及防地挪开了目光。
“怎么了?”我不解地瞅着他,“坐啊。”
“其实……你可以坐在里边和我说话的。”他沉默了片刻,视线仍旧落于别处。
“为什么?当面说不是更清楚些吗?”我自是不知晓他心里的那点小九九,直至我察觉到他移开目光后就再也没好意思往我这儿瞧,我才低头端量起身上的着装来。
好吧,这衣裳虽是把浑身上下都裹了个严实,但搁在现代就相当于一件睡衣——像黎晔这样内心纯洁的好青年,自然是难以长时间直视的。
弄懂了他的心理,我扬着唇角取来一件外衣,披在肩头,使劲拢了拢衣襟,说:“这下能面对面说话了吧?”语毕,我已然径直坐到了软榻上,抬头拿笑眼看他。
“……”他终于不再纠结,一言不发地走到我的面前,坐了下来。
“找我什么事?”我盯着他的脸,洗耳恭听。
“云玦。”他叫了我的名字,继而注目于我,收起了方才的尴尬之色,转而双眉微敛,“这些天我几度出入皇宫,几乎畅通无阻。”
“这……有什么奇怪的吗?”我打量着他问。
“我一个来历不明的东漓人,出入你南浮禁宫重地,居然无需经过任何严密的盘查,这不奇怪吗?”他说着,眉毛拧得更明显了。
“那是因为……宫里的侍卫,知道你和我很熟啊?”我想当然道。
“那我三更半夜前来求见,只需通报就可入得一国之君的寝宫……这也只是因为你我二人是熟识吗?”许是见我不以为意,黎晔有些急了,连带着语速也快了几分。
“……”一句反问,听得我越发云里雾里,“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话音刚落,他就吃瘪似的抿了抿唇,看我的眼神里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云玦,这宫里的守卫,太松懈了。”
“啊?”我闻言不禁一怔,但回过头仔细想想,好像是这么回事。
可是,我又不打算在这里常住——上述想法,我当然不能告诉黎晔。所以我只能冲他干笑片刻,道一声“谢谢关心”。
“我是关心你。”谁知我的感谢之情并没有换来一个话题的终了,黎晔兀自说出了一句难免叫我心跳加速的话,然后继续他自个儿的论调,“可是云玦,我毕竟不是南浮中人,再怎么关心也只是一时之计,无论是你前朝的重臣还是我东漓的大将,都不可能允许东漓的势力长期驻扎在此,护你平安。”他顿了顿,一脸严肃地凝视着我,“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我明白。”我颔首称是,不自觉地低下头去,“你的意思是,我应该尽早加强这皇宫里的守备,同时……培植自己的势力?”说罢,我抬头注目于他,欲从他的眼中看到肯定之色。
“你一直都很聪明。”大概是见我领会了他的用意,他的口气随即柔和了不少,“如今成为这泱泱大国的正主,更是今非昔比,切莫在最重要的事情上栽了跟头。”
他所言非虚。于一朝君王而言,身家性命,掌控大权,两者缺一不可。否则到头来,不是死于非命,就是遗臭万年——可是,我坐上这龙椅的目的,从来都不是成为长命百岁的千古明君,绞尽脑汁行君王之道,于我何益?
思忖至此,心中莫名烦躁起来——黎晔的一番忠告,似乎起到了反作用,令我越发想要快些寻到记忆中那个初来乍到的地方,好早早回到我原来的世界,不用烦恼身为一个君王理当筹谋的一切。
“你也不必太过忧心。有些事情急不得,得慢慢来。”或许是我不自觉皱起的双眉造成了他的误会,他轻声宽慰着我,口吻中似乎染上了笑意,“至少眼前,已经有了一个帮手。”
我闻言抬头看他,一时间只以为他在说他自己。孰料下一刻,他就道出了一句我万万没能料想的话:“你那个名叫‘飞檐’的暗卫回来了,这会儿正在这寝殿的屋顶上守着。”
“飞檐回来了?!”我诧异地脱口而出,一双眼紧紧地盯着黎晔,“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
“那……”
冷红,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