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几何时,我还思忖着让另一个执掌天下的男子助我入主南浮皇宫,可惜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今时此刻,我已意外地变更了请求的对象。
即使黎晔拒绝我也不打紧,因为他至少会愿意护送我回到无争的身边,所以,我不必太过紧张——话虽如此,我在等待回答的几秒钟里,心跳还是不由自主地加速了。
他会同意吗?
“是不是南浮的大臣们只要一看到你的舞姿,便能相信你是他们真正的公主?”我兀自忐忑着,听得黎晔冷不防开口询问。
“按理说,当是如此。”我正点着头,却突然想到了其中可能存在的疏漏,“不过为防患于未然,最好还是打听一下,南浮的大臣们有没有见识过昔日皇后的‘轻罗舞’。只要他们识货,我这天家血脉便会得到承认。而傅卿寻……定是跳不出‘轻罗舞’的,凭这一点,就能证明她绝非皇上与皇后的女儿。”
“此计可行。”沉默片刻,他如此说道,叫我心头一喜,“五天后便是那假公主登基之日,韩忍将作为盟友入宫朝贺,我会安排你一同前往,当场揭穿她的身份。在此之前,我定会尽全力替你打点周全。”
“谢谢你……”获得了对方这般爽快的承诺,我连忙颔首道谢,旋即又想起了一个不止一次听闻的名讳,“韩忍是谁?听着有点耳熟。”
“韩忍乃我东漓大将。”他并不避讳,如实相告,“还记得一年前的事吗?南浮与西凛攻打我东漓,是他守住了南方重镇,逼退了南浮大军。”
经黎晔这么一说,我算是想起来了——但下一秒,我便猛然想到了一件更为重要的事,故而不由得压低了嗓子问:“等一下,他是你们东漓的大将军,应该见过皇上很多次吧?那你……不会被他认出来吗?”
“我的事,他是知道的。”黎晔镇定作答,令我放下了一颗悬起的心。
难怪黎晔会同那韩将军一起行动……也是,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聪明如他,不会不作考虑。
“既然如此,这件事便全交托与你了。”思及此,我一锤定音,“傅卿寻曾经允诺你的,我继位后也会全部兑现……”
“你这是何意?”我的话突然被黎晔一口打断,听得出,他似乎不太高兴,语气里甚至带上了几分急躁。
“亲兄弟也该明算账。”我心中不免一惊,面上却迅速恢复镇静,将我的理由娓娓道来,“毕竟这件事存在一定的风险,我……”
“此事并不存在多少风险。”黎晔又一次生生打断了我的陈述,“南浮是四国中最注重皇族血脉的国家,只要能证明你才是先皇遗孤,大臣们必然会当堂倒戈。”
“是吗……”他的一番话倒令我安心不少,“可我不想……让你白白付出……”我说着说着,自己都觉得这做法过于分明了,因此声音也不由自主地小了下去。
“你错了……”他沉声说着,“是我欠你的……”
一句话,难辨情愫,只换得一室寂静。我不再说话,也没再听到他的声音。我只好不自然地假咳了几下,以期缓解尴尬,却弄巧成拙地发展成了真咳,呛得我半天被缓过气来不谈,还叫我的胸口越发难受起来。黎晔见状不禁慌了神,他一边手足无措地安抚着我,一边大声呼唤着穆清弦的名字——待到穆清弦终于闻声赶来,我却早已失去了意识。
一心谋划着夺回皇位报仇雪恨,我差点忘了,自己的性命还徘徊在悬崖之巅。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老天似乎是要不断地提醒我这一点,愣是将我折腾得死去活来。我不知道自己疼醒了几回,又疼晕了几次,也不清楚自己迷迷糊糊间究竟吐了多少口血,又流了多少行泪。我只感觉到体内有两股邪气动辄上蹿下跳东碰西撞,不停地撕扯着我的五脏六腑,撞击着我身体的每一处,令我痛不欲生——有好几次,我甚至不堪忍受这没完没了的煎熬,颤抖着抓住床边的人儿,哭着叫他们让我去死,企图一了百了。
只有真正经历过了,我才明白,人的意志在剧痛的折磨面前可以变得多么薄弱。
倘若不是穆清弦等人夜以继日地陪伴在我身边,与死神抢夺我的性命,倘若不是程肃几次三番紧紧握住我的手,声声只道“你不是还要回家的吗”,我恐怕早就坚持不住撒手人寰了。
是的,我还要回家,我还要回到父母的身边。眼看着就要熬出头了,我怎么可以在这个节骨眼上轻言放弃,令一切付诸东流?
带着最后一丝清明,疼痛难忍的我又一次晕倒在床榻。
梦中,我看见双亲哭白了头,看见亲友一脸沉痛,看见熊熊烈火漫天烟雾,盖过了他们凄厉的呼唤……
我猝然睁开了双眼,惊觉自己已是泪流满面、浑身透凉。
是梦?我还活着?
我虚弱无力地扭动脖颈,忽觉愣怔。
眼前,是一片光明——桌子,椅子,茶壶,窗户……还有,趴在床边的程肃。
我……我可以看见了?!
我难以置信地移动着右手,缓缓地伸向床畔之人——终于,我触到了他的发丝,才开始相信,我又能视物了。
“……”趴着小憩的少年大概是感觉到了有人在触碰他,便睡眼惺忪地抬起脑袋,却在四目相对的一刹那愣住了。
“我……睡了几天?”见他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我勉强扯了扯嘴角,有气无力地动着嘴唇。
“三天。”程肃依旧瞪大了眼瞅着我,几乎是机械性地作答。
“真好……没死成……还来得及……”我忍着嗓子眼的干涩疼痛,自我调侃起来。
“云玦……你、你看得见我?”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的眼睛,显然已经发现了什么。
“嗯……能再看见你,真是……”我鼻子一酸,由衷地嗫嚅着。
“清……”他的双唇微微颤动,发出了一个不怎么完整的音节,“清弦!”毫无预兆地,他倏地起身向房门冲去,言行间透出前所未有的慌乱,反倒叫我一时目瞪口呆。
没多久,一行人闻讯而来,鱼贯而入,可见到我的一瞬间,他们却个个露出一脸吞了苍蝇似的表情。
用不用这么夸张?我安然无恙地醒来,应该是件好事才对吧?
我正欲吐槽,只见穆清弦一个箭步冲上前来,一把握住了我的手腕。
“奇怪……太奇怪了!”很快,他活吞苍蝇的神色又加重了三分。
“奇怪什么!?你说呀!”一旁的柳自娫急了,仿佛恨不得一巴掌把他嘴里剩下的半截话给拍出来。
“居然号不出一点中毒的迹象!”如梦初醒的穆清弦来回扫视着众人,仍旧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
“这么说,毒解了?!”柳自娫急忙上前扯住了穆清弦的袖子,眸中满是殷殷期盼。
“好像是这样……”穆清弦尚沉浸在震惊不解中,似乎一下子没能缓过神来。
“什么‘好像是这样’?!你到底是不是神医啊!”柳自娫火了,急得一掌拍上了男子的后背。
“哎哟!你打我干吗?!”这一掌总算拍醒了恍惚不得解的穆神医,他吃痛地看向柳自娫,又敛起眉毛定定地注目于我,“莫姑娘,你可有感觉到什么异样?还觉得体内有两股气力在互相抗衡吗?”
听了他的话,我静下心来感受着心脏的悸动,可除此以外,我察觉不到任何不适,只是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似的——是以,我注视着他,慢慢地摇了摇头。
“这……难不成,一叶障目和一树繁花相互抵消了?”穆清弦喃喃自语着。
“……”我正欲开口表示赞同,却猛地注意到这一屋子的人。
等等,他们都知道了?
“对不住啊莫姑娘……这些天,你毒发的样子把大伙都吓坏了,我实在……瞒不住他们了。”穆清弦许是看出了我的疑虑,赶紧主动解释起来。
“无妨……”我微微一笑,表示谅解。
“不过,从脉象上看,你好像真的是因祸得福了。”穆清弦定神说着,冷不丁面露喜悦,“想不到这两大天下奇毒,竟是互为解药。”
“呜哇——”男子话音刚落,在场唯一的少女就不由分说地朝我扑了过来,“太好了莫姐姐!我还以为……还以为你会死掉!”
你能不能不要这么直白……
尽管捡回了一条命,我还是觉得“死”字莫名刺耳。我无语地俯视着蹭在我怀里哭得稀里哗啦的少女,下一秒便也心头一暖,随之流下了感动的泪水:“别哭了,我这不是没事了吗……”
“呜呜呜……呜哇……”岂料我话音未落,她却埋头哭得更凶了。
我没办法,只得轻抚着她的脑袋,却也感到无比温暖。
我知道,这个单纯的孩子,是真心在为我哭泣。
“好了,小娫,莫姑娘大伤初愈,身子还虚着,你就别粘着她了。”穆清弦大抵是看不下去了,一边劝说着,一边伸手来拉。
“走开……闪一边去!”岂料抽抽噎噎的少女没好气地甩开他的手,却把我抱得更紧了。
“……”穆清弦嘴角一抽,十分委屈地退到了一旁,垂手而立,默默无语。
再次得以目睹这对欢喜冤家经典的相处模式,我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容。我抽出一只手抹了抹眼泪,抬头望向立于床边的其余四人——此时此刻,并不清晰的视野中,却清楚地展现着他们如释重负的神情。
得友如此,我复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