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人死亡之后会是如何——也许会像有些人说的那样,那重达二十一克的灵魂会抽离身体,俯瞰尘世,飘飘欲仙;也许会如另一些人所言,人死如灯灭,徒留一股青烟,却又旋即消散不见。
意识模糊间,我只觉自己如同一个人生的旅行者,以旁观者的身份回顾了自记事以来的零星碎片。
我看到了儿时被父母领着去公园游玩的情景,那老旧的设施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犹如一位老者在冬日的暖阳下轻声叹息;我又目睹年少时背着书包走出家门的时刻,系着围兜的母亲在身后嘱咐我“一路小心”;我还瞧见成年后的自己骑着单车徜徉在校园的梧桐树下,倾听车轮碾过落叶时那窸窸窣窣的微响。
忽然,一阵风烟迷了眼,待我再度看清之时,周围的景色已然生变。我望见在前方不远的草地上,一群熟悉的面孔正相谈甚欢。无争、梓栖、卿寻、程肃、清弦、自娫……那些异世界的相识,竟然不分彼此谈笑风生,仿佛他们之间从未产生任何矛盾与仇恨。我意图迈开步子向他们靠近,却发现我每走一步,他们便离我远上一步;我试着开口呼唤他们的名字,可偏偏一个音节也吐不出来。
我急了,莫名其妙地急了,胸口猛地窜出一股邪气,惹得我拼命喘起粗气。
“咳——”迷迷糊糊地,我似是吐出什么东西来,但仍觉得整个身子堵得难受。
然后,我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这是死了吗?若是死了,为何意识尚存?莫非,这就是死者的归途?
我无法思考,亦无力思考,任由身体与思想慢悠悠地往下沉——直到心头似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狠狠刮过,刺得我生疼生疼。
我一个激灵清醒起来,顿觉周身如火烧般灼热,又忽如落入冰窟般寒冷。忽冷忽热间,体内宛如被几股巨大的力量东拉西扯,搅得我五脏六腑皆不得安生。没多久,那无形的力像着了魔似的互相残杀,并无情地撕扯着我的内脏,叫我痛不欲生却又动弹不得。
痛不欲生?
我惊讶于自己的这一用词。
难道我还活着?
上述想法尚未得到证实,体内两股龙争虎斗不肯止的气流又暴躁地横冲直撞起来。
“唔……噗——”我欲呻吟,却又似生生吐出一口殷红。
为什么……人死后还要忍受这样的折磨?
死亡,难道不该是一种解脱吗?
既然如此,不如不死。
对,我应该活着……我要活下去!凭什么我要白白被她毒害?凭什么我要平白无故地死在这里?凭什么我一路如履薄冰筹谋布局却得换来一切付诸东流?我不能死!我不该死!我要回去!一定要!!!
咬牙切齿之际,我似乎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溢出眼角,顺着脸颊颓然滑落。紧接着,我好像隐隐约约听到了什么人的呼唤——那声音越来越近,越发清晰,就好像要拼了命地把我拉过去。
“云玦!”“莫姑娘!”“云玦!”“莫姐姐!!!”……
睁眼……睁眼……睁眼!
脑袋昏昏沉沉的,可我的的确确是听到了他们的呼唤。我竭尽全力试图睁开双眼,但努力了很多次却都成了徒劳。
我心急如焚,跟前似有巨石挡住了我奔向光明的去路——我的意识将欲翩然暗去。
正在此时,掌心突然传来一股力量——那带着温度的力量,将我险些消失的清明硬是拽了回来。
“云玦!云玦!!!”
“咳——”一记猛咳,胸口的积郁之物仿佛随之一泻而出,我使劲撑开眼皮,神志渐渐恢复清明。
“云玦!!!”“醒了醒了!!!”“莫姑娘!”
我吃力地扭动脖颈,终于彻底听清了以上声音的来源。我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嗓子眼像是脱水一般燥得冒火。
“先别说话!嗓子受不了!!!”不知是谁焦急地叫出声来,不久我便被我几只手小心翼翼地扶了起来——接着,我感觉到嘴唇触到了一阵冰凉。
“先喝点温水,润润嗓子。”和方才一样的声线,但显然冷静了不少——我亦听出了,那是穆清弦的声音。
能听到他的声音,就说明……我还活着?
我浑浑噩噩地触及嘴边的水,并将其一饮而尽,呛得咳了几下之后,我才感觉到喉咙舒坦了一些——岂料这边厢刚舒服些,一股血流又倏地上涌,我完全抵挡不住那突如其来的血气,忍不住张嘴喷出了一口粘滞的液体。
“莫姐姐!!!”耳边响起了柳自娫的尖叫。
“清弦!!!”紧随其后的是两个人异口同声的惊呼。
“别喊我啊!!!”穆清弦似乎也千载难逢地慌了神,他似是靠了过来,一把抓起了我的手,“不好!脉象极乱!”
“你不是说醒来就好吗!?”少女哭喊着。
“我说的是醒来才有希望!!!”穆清弦急急纠正。
“眼下如何是好!?”一个陌生的男声问道。
“不知道!”
“你不是神医吗!?”
“我是神医不是神哪!!!”
“别……别吵了……”被耳边纷至沓来的高声争执搅得心烦意乱,怒火上窜的我本欲冲一行人怒吼一声,张口却发现自己根本使不出力气来,最后一个“了”字还是拼尽吃奶的力道才飘出口的。
所谓“气若游丝”,形容的大抵就是我现在这种状况了。
可叫人意外的是,我这病恹恹的三个字,竟然叫现场顿时安静了下来。
“莫……莫姐姐……你听得清我们在说什么?你……你能说话啊?”柳自娫结巴着问。
废话……我既不是聋子也不是哑巴,怎么就听不见说不了?
嘴上无力反驳,我只得在心里默默腹诽——可就在这一刹那,我蓦然注意到了一件事。
我……确实是睁着眼的,可为什么……眼前却是一片漆黑?
脑子有些发懵,我缓缓地抬起右手,在自个儿的脸孔前晃了几下。
只有一阵微风拂过面颊,眼中却不见任何影像。
我愣愣地转动脖子,视野里仍是满满的暗色。
大脑“轰”的一声,呈现出一片惨白。
“莫姑娘……你……你要挺住。”穆清弦迟疑着发出声响,一句话说得前所未有的艰难。
“怎么回事?”我嗫嚅着,不愿相信。
“你中的是‘一叶障目’之毒……顾名思义,此毒在夺命同时……最是伤目。能够保住性命……已属万幸……”穆清弦断断续续的话语终是残忍地给了我最后一击。
失明……失明!?
“云玦……”
“莫姑娘,切莫动气!”
来不及了。穆清弦话音未落,一阵绝望就已袭上心头,叫我硬生生地吐出一口血来。我一口气提不上来,身子毫无预兆地一软。
傅卿寻!你好狠!!!
晕厥之前,我的脑海中只剩下这难以磨灭的恨——随后,我便在一行人的惊呼中再度失去了意识。
第二次醒来的时候,眼前仍是令人恐惧的黑暗。穆清弦等人不知已然在我床边守了多久——可这般诚挚的友情却无法平息我心中的怨怼。
在他们的眼中,我似乎是受了极大的打击,以至于对他们的嘘寒问暖皆无所回应。
诚然,情况有所好转的我始终一言不发地半躺在床上,双眸直直地看着前方——尽管,我已经看不见任何东西。
“莫姐姐……你……你说句话好不好?”几经劝说无果,沉默了许久的柳自娫终究忍不住再次怯怯地开了口。
“自娫,你先去歇着吧。”屋里无人应声,唯有程肃沉声关照。
“我……”柳自娫还想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不一会儿,我便听到了房门开合的响声。
寂静无声的房间内,穆清弦轻声叹了一口气,继而无奈道:“我去看看药煎好了没。”
片刻过后,我又听到他极不自然地咳嗽了两下,然后才传来了“吱呀”的两声响。
“云玦……”令人压抑的沉寂持续了一小段时间,忽然被少年的嗓音打破。
这屋里,只剩下程肃一人了吗?
“云玦。”他又唤了我一声,“别这样,好吗?”
此言一出,我的眼泪莫名其妙地涌了出来。
我不想这样的,不想这样的……可是……
“为什么她要这么对我?为什么……”出了声,我才知道自己的嗓子是多么的干涩,“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我喃喃自语着,并不奢望跟前的人能够给我答案。
“云玦……”
“咳……咳咳——”胸臆忽生躁动,我不自觉地伸手抚着前胸,痛苦地咳嗽起来。
“别激动!清弦说过,你不可动怒!”程肃难得慌张起来,手忙脚乱地拍着我的背脊。
“……”他的话令我想起了仍然存在于体内的一树繁花之毒,我强行压下心中的愤恨,努力让面色恢复如常,“我没事了,你去休息吧。”
“可你……”
“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吧。”面带泪痕的我依旧目视前方,语气平静如水。
“……”少年的气息在身边停留了片刻,终是伴着微风默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