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都灵秀。
道旁两岸鸢尾齐放,一路开了去,连绵成十里锦绣。
急促的马蹄声声阵阵,践踏的道旁花开两相败,刹那间汁液四飞。
所有的喧嚣最后在一处镜湖前停驻。
无数拿着刀剑的人围成了一个圈,将居中的那个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明王殿下……”
随着一声略显低沉的呼唤,那围得滴水不漏的圆立即无声分开一道口子。一名身穿着华丽锦袍的男子骑着马踱入圈内,哂笑着看向那居中的人。
繁花沁影中,别的什么仿佛都瞧不见了,只能见着那圈中的人斜斜的倚在一株梅树上,微微阖着的双目稍稍睁开一条缝,轻斜眼间,便是清俊风流。
他秀美的手指轻点在梅树的枝干上,微微一笑,便迷煞了人的眼。
“我正要寻你,你倒来的巧,孔式。”他稍稍动了动身形,那本来慵懒华美的动作便在霎时一变,背脊挺直,紧绷如将断的弦。
西方佛界本是祥和慈悲的极乐之地,众佛皆是莲花化生,普渡众生,福泽广布,降于天下万物。唯有孔雀明王,竟从赤焰血池中化生,身负天诅地咒的厉气。
孔式本联合孔宣宠姬对其下毒,想趁他一人出外,将他擒下,吸取他身为孔雀明王的内丹,自己好成为那西天诸佛都要敬上一敬的明王菩萨,可谁知今日一见,还是被他气势所折,忍不住勒马后退了几步。
同他一道来的人见他胆怯,也都不由自主的开始害怕起来。
孔宣虽被封为明王菩萨,但他却自随自己心意而动,没有寻常菩萨的慈悲心,往往心情一不好,便会出手伤人杀人,噬人如麻,视作恶为寻常事,偏偏他法力高强,天上地下竟无人能与之匹敌。
孔式会做出如此叛乱的举动,也无非是上位者中有人看不下去孔宣的行径,默认了而已,孔宣又如何会不知。
此刻,所有人都惊惧地盯着那缓缓走向孔式的白袍人,一步、两步、三步……随着那白衣人的步步逼近,众人只觉连呼吸都要被剥夺。
“孔式,你可对得起我。”孔宣面上的眼神阴鹜碜人,声音亦同样是寒的刺骨。
凤目在四周之人的身上一一扫过,那目光似是带着粘力般,胶着在人身上,便再弄不开。
“怎么还不动手?你不是想取了我的内丹,好取而代之吗?”孔宣微微笑着,右手微微一动,手上一柄孔雀尾翎耀着流光,若隐若现。
孔式背后渗出涔涔冷汗,强自镇定道:“你可别忘了,你中了毒,已经挨不过今日了。你不留些力气想方设法解毒,却等在这里对付我?就不怕……”
“你以为,区区那种毒,能奈我何?”面上依旧是不动声色的微笑,他眼中的笑意,像是要将百炼钢煅烧成水的绕指柔,手指只轻轻一动,眼中狠戾一扫,那些跟着孔式而来的人忽然间惨叫连连。一个个胸口处,都出现一个细密的洞口,那伤口处潺潺流出血来,随即个个都化作了原形,竟都是下界的百鸟。
孔式越加慌张起来,“你,你……”他有些驾不住那马,马受了惊吓,直直将他从马背上掀翻了下来。
“这天上地下,还没有哪一个,能让我完全相信,你以为,我真的会喝下那杯茶?”他调笑着靠近,对于只有死路一条的背叛者,像是存了心戏弄般,只是抱着胸,笑意涔涔的看他,“如今我便好好教你,敢背叛我,算计我的,会落得个如何的下场!”
孔式心中惊惧不已,竟感觉自己全身都不能动弹。
不屑的看他一眼,孔宣将袍子一侧,身子转过的刹那,手中的孔雀尾翎也在那个时候斜斜递出,生生刺穿了孔式结着内丹的心口,一绞,嘴角的阴鹜冷笑,也跟着那‘嚓嚓嚓’的声响盛了起来。
洁白的牙齿在自己秀美的指上轻轻一咬,将那沁出的血珠在地上一滴,“破……”
飞越的七彩光芒四射,将那些百鸟的残骸生生一卷,便没了踪影。
“主子……”蓝紫色的蝴蝶翩然舞着在他跟前停落,化成蓝衣的侍从,“奴才该死。”
孔宣似笑非笑的看他一眼,只一眼,便叫那人全身的血液都要冻结。
手一甩,“没用的东西。”却是再没什么责罚,足尖一踏,便驾了祥云往着自己仙府而去,冥冥中,却有他手上一滴精血无意甩落,沁进了他原先倚着的那棵梅数的枝干。
那株含苞待放的梅树在顷刻间,簌簌开放。
花叶轻颤间,化作一个身形,蜷缩着身体,青丝三千,面容姣好,懵懂的睁开眼眸,那眸子也是极出色的明亮,宛若琉璃。
蓝衣侍从本待要跟上孔宣,却没料到会遇见梅树成精。
脚步一动,他便感觉到一股熟悉的味道,眉略皱了皱,眼神中也有了些异样,“你的运气倒是好,本还要修炼五百年才能化成人形,如今明王菩萨的一滴精血,生生送了你五百年。”
翦秋的睫毛如扇子般齐刷刷而过,明澈的眸子紧紧盯住了蓝衣侍从。
“世上没有这般便宜的事,你白得了这么多年修为,也该付出些代价不是?”千叶低低一笑,手指一勾,就将刚化作人形的梅精提在手中,提步凝气,已经向着孔宣追去,心中却忽忽松了口气,明王仙府中不知已经是第几个觊觎明王的侍女被打发走了,他正在愁去哪里找个不会对明王动那种心思的女子来,这次让他遇着这个刚化作人形的梅精,正好先抓了去顶上。
反正主子说过,他予别人的,总有一天得收回了,这小小梅精,也不足道也。
懵懵懂懂跟着千叶去见自己要服侍的主子,有跟在孔宣身边的近侍走过来抬起了她的脸,“长的虽是不错,不过你怎么能这么好的运气,得了主人的精血,白白有着五百年的修为。”
翦秋懵懂不知的抬头,却被那人伸手戳了戳额头,“还没开化的精怪果然是痴痴傻傻的,手脚麻利些,脑子也活络些,惹恼了主子,可不是闹着玩的。”
她只觉得跟着走的那人的话还没说完时,人已经被人重重一推,膝盖不由自主的下弯,猛地磕在白玉砖上,寒意入骨。
“一个凡间才修成人形的精怪?”有个慵懒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那里面却带着冷意。
“是她,才开识的梅精,得了主子的一滴血才化的人形。”近侍在一旁谨慎的跪下道,方才教训她的口气早就消失无踪,甚至还带着点恐慌的颤意。
“你下去吧。”孔宣的声音,依然冷的如同她膝下跪着的白玉砖一般的寒。
身边的人退了一干二净,翦秋静静的跪在地上,屋子里燃着熏香,带着那么点淡淡的香味,她觉得很是好闻,不免多闻了些,只是闻得久了,却有些苦,像是那种发自内心的苦,苦的人想要流泪,想要哭泣。
膝盖跪得发麻,寒意顺着膝头和掌心一丝一丝地蔓延上来。
她一直不敢抬头,那个人天生有一种迫人的气势,逼得她只能低垂着脑袋,愣愣的看着擦得很干净的地板上,自己那模糊的微微发抖的影子,黑乎乎的一小团,像是那时镜湖之侧的自己,渺小的,根本微不足道。
“你,抬起头来。”那头顶之上的声音又紧紧传了过来,这一次似乎带着调笑,又依稀还是那么冰彻人心。
她极是听话的抬头,入眼是一片笼着云烟的蓝色,上面用金色的丝线绣着繁复的花纹,竟像是那开在镜湖两侧的鸢尾,一丛丛,一簇簇,漂亮的很。她的视线再往上移,猝不及防的撞进那妖娆凤目中,其间盈盈的水蓝泛滥,笑意和着冷意,这两种绝不该同时出现的东西,却在他眼中这样矛盾又和谐的存在着。
她连呼吸都要窒住了,这个人,不就是镜湖之畔,靠在自己身上的那个人吗?
“看够了没有,小梅精?”榻上的孔宣嗤嗤道,小梅精三个字说出口,颇有些不屑的意味。
他微倾了身看过来,那挑飞了的眉,却透着压迫,“呵,记清楚了吗,免得以后认错了你的主子。”
她慌忙退了开去,伏在地上低低的道,“是,主子。”
人人都说她翦秋的命极是好。走在路上,能听到仙奴们低声的议论。
“这就是那个小小的梅精,运气倒是好,白白得了明王殿下的精血,长了五百年的修为。”
“要说运气最是好的,还是她能侍奉在明王殿下身边,殿下长的俊,又颇高贵,连佛祖见了殿下,都要给三分薄面呢,这要是被明王殿下看上……”有姿容瑰丽的仙奴捧着脸臆想,满脸都是绯红。
身旁有人跟着嗤笑,“明王殿下可曾有过看上的人?别做梦了。”
“这句话倒是对极对极。”有人手捧着一卷经书,经过她们身旁时低低笑道,眉目清秀,眼含微笑。
“哎呀南公子……”几个在一边说笑着的仙奴慌忙尴尬的行礼,又讪笑着都退了开去。
扶南静静的看着那个跪在地上收拾棋盘的人,唇上挑开了一点笑意,有趣,实在是有趣,几千年过去了,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孔宣肯让人收拾他的棋盘了。
轻笑着走了过去,他站在翦秋身后道,“怎么,过的惯吗?”
翦秋的身子跟着一动,却不回话。
扶南笑的越加温和,只是口气中已经带了些压迫,“怎么,不回我话么?”
“我的主子是明王殿下。”她的后背有些僵直,却依旧以半跪着的姿势,不曾变过。
扶南手微微一动,手中的经书便‘哗啦啦’的砸在她才收拾了大半的棋盘上,瞬间就将她整理好的弄乱的一塌糊涂。
“捡起来?”他命令道,唇边的笑依旧温柔,却比之寒冰更让人心冷,“孔宣就是这么教给你们规矩的?身为奴仆,难道就不该自称一声奴婢吗?”
翦秋的后背僵的更直,嘴唇死死的咬紧,眼中透着些倔强。
她还记得第一次跪在那人面前时,那人冷冷的带着笑意的声音每每流转在午夜梦回,记清楚,免得以后认错了你的主子。
是的,她的主子,只有孔雀明王孔宣一人,别的人,不是。
扶南见她不动弹,心中那股狠戾都要被击得出手,恨不得将这小小的梅精一掌打的灰飞烟灭,却不料动手之际,有衣料的摩挲声不紧不慢的传来。
白袍蓝纹的人被簇拥着走来,似笑非笑的看一眼自己的棋盘,视线未离翦秋,话却是对扶南说的,“你倒是有闲情。”
扶南被他看的心中寒气一冒,忍不住就低了头,讪讪笑道,“这不是被罚抄经书罚的厌烦了,出来走走。”虽然贵为神族的人,见到孔宣,他还是有些怕的。
孔宣眼中的笑意碜人,手只一扬,‘嚓嚓’声中,那些经书便化作了纸屑像是明王仙府后园的蝴蝶般,飞舞的绚烂。
扶南的脸色一变,这可是他费了好些日子才抄好的经书。只是他的嘴唇动了动,却根本不敢说什么。
“我的人,要打要骂,也不劳烦你南公子动手。”孔宣冷笑一声,随即手指在棋盘上一点,刹那间斗转星移,乾坤倒转,“收拾干净了……”说话间袍子一闪,人也跟着远去了。
“是……”翦秋低声应道,慌忙将那棋盘收拾了,只是待她将一切收拾妥当,那棋盘又在瞬息间乱成了一片,她紧紧咬牙,死死的跪在原地,又齐齐整整收拾好了,只是片刻之后,又回归了一片混乱。
扶南站在一旁冷笑,“这就是你的好主子?这棋盘他可是施了法,你就打算摆这棋盘生生世世吧。”他只觉得心中大快,连经书被毁了的气也可以撒手不管,只是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那个人还在那边,固执坚持的收拾着棋盘,心在片刻间,不禁软了下来,蹭蹭几步又走了回去,“你求我,我便帮你破了法,如何?”
小巧的鼻尖沁落细密的汗珠,翦秋听若未闻,纤细的手指在棋盘上飞快的动着,却每一次都是徒劳。
扶南冷冷看着,连嘴角的那丝笑意都因为她再三的不搭理不领情而僵在那里,“区区一个梅精,孔宣教的好奴才。”他说着,云锦的袖袍一甩,足踏祥云,已经去的远了。
棋盘在扶南走后不久,再也没有异动,像是那施在上面的法术被一下子撤除了般,她跪在地上,重重松了口气,布满汗珠的脸上,慢慢浮出一抹笑来,眼中的光芒,亦是亮的逼人,灼灼的,像是世上最华美的玉石。
卧在榻上,由美人轻捶腿的人微微阖上了双目。
半空中他以术法变就的玄光镜中,最后露出的是那双像要吸进了这世上所有光彩的眸子,亮的逼人,他唇角露出一抹淡笑,难得有人,能将那一脸温笑的南公子气的甩袖儿走,难得有人,能这般固执的,认定他孔宣才是她的主子,也是难得,那个小梅精的眸子,那么的明亮……或许是她身体里有自己精血的缘故,他并不排斥她。
似乎那个笑,他慢慢的抬手放在了唇边,一点点遮去了唇边温润的弧度,真的好久没有再见到过了,只觉得,漂亮的很。
鸢宫的日子,其实清闲的很,虽说是孔宣的侍女,可真要她做的并不是很多,服侍他的日常起居,无事时将他的棋盘书册收拾收拾干净便成了。
孔宣他的性子极是散漫,又有些懒,但却是个极爱干净的,他的脾性虽不好琢磨,但翦秋跟在他身边日子一久,也摸出些门道来,懂得要如何才不能让他动气。
天上一日,人间已一年,又何论在天上的几百个年头。
他不再唤她小梅精,只是叫她翦秋。
翦秋,翦秋,翦秋……轻佻的,冰冷的,嗤笑的……每一种都有,却独独没有温柔。
东海龙王属意孔宣做他儿子的授业恩师,便让人搬来了东海龙宫的至宝东鳞镜来,据说只消开一开口,便能知道发生在何时何地的事。东海龙王极是宝贝,这次为了儿子,竟连这也搬了出来。
孔宣自是不屑一顾,并不怎么看的上眼的,可还是命人收了下来。
随手一指,便是点的翦秋,“你,管好了它。”
翦秋谨慎的躬身,低声道了句是。
孔宣的礼是收了下来,可也不见得答应了龙王教导他的宝贝儿子,龙王心中不甘,却什么都不好说,只能好说歹说,将儿子留在了鸢宫。
底下的仙奴有被暗暗塞了好处的,自然是答应会好好照料龙王太子,谁曾想这龙王太子只是刚长成少年模样的孩子,专喜欢挑好玩的地方调皮捣蛋,最近几日更是将双眼瞄上了孔宣的寝殿,总琢磨着什么时候摸进去玩玩。
都说这位明王殿下极是了得,那么里面是不是也有好多宝贝,能让他把玩把玩?
只是他还未摸进孔宣寝殿时,后衣领就被一只手提拉了起来。
翦秋微微蹙着眉,看着冲自己张牙舞爪的小孩,愣了愣,这才想起来,这个小孩,好像就是龙王太子。
“你在这里做什么?”她见他鬼鬼祟祟的在这里,蹙紧了生的秀气的眉。
“你这狗奴才,你敢这样对我,我让父王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打的你元神俱灭。”
翦秋的眉蹙的越加的紧了,这样的性子在这里,没准会被主子看的一个不顺眼,就此剥了龙筋做腰带也说不定,心中正在想怎么才能把这条小龙弄出去。熟悉的味道就已经飘移着进了。
慌忙拽着小龙一同跪下,她的后背僵的笔直,手心也微微渗满了汗。
“一条小龙,也敢在我的地方放肆?”孔宣眉拧成一团,冷哼一声,小手指只勾了一勾,刚才还张牙舞爪的小龙便惨叫一声,然后少年的身体幻化成银白色的龙形,龙啸连连中,从他的仙府被一路扔下了凡间。
“以后,不要再和别的人太亲近。”他经过她身边时,眼中的笑意一深,“我不喜欢。”
她的面上微微泛红,背上的汗,湿的她的衣衫都贴了背,呼吸微微一重,她也只是答,“是。”
宫内的琐事她本不必管,可经过大殿时,有人正忙着孔宣寿辰时宫中的布置,也不知怎么回事,有人在云梯上脚步一错,生生跌落下来,她忍不住要去接,却不料连带着两个人滚落在地,右肩被坚冷的玉石割的破了一层皮。
那仙奴惊慌失措的爬起来,惊问她有没有事,她慌忙摇摇头,她只是凡间得了孔宣恩惠的一个小梅精而已,身份地位都比这些仙奴要低一层。本要颤瑟着起身,孔宣身边的近侍又匆匆过来,“快,馨公主要来了,你还不替主子更衣。”
馨公主?她微微一顿,既而敛去了眉间所有的神思,匆匆进了寝殿。
“怎么这么久?”他眼中已经带满了不耐烦。
她只好手脚麻利的替他更好了衣,环好了腰上的环佩。
孔宣低头,看着那近在咫尺微微颤动的睫毛,竟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摸,手才一动,他的心便惊了惊,脸上的神色愈加的冷,脚一动,就狠狠踢在她的膝上,“没用的奴才。”
翦秋不敢说话,只能端正了身子跪好。
锐利的双眼在她身上一扫,他便瞧出了些异样,心动了动,却是冷笑着从袖中摸出来一瓶药,不屑的扔了出去,“天界最好的伤药,便宜了你,你是我的人,该伤该罚,也该我做主,以后不是我动的手,身上就绝不该有伤。”说话间,竟都是鄙弃,浮香阵阵间,身影也去的远了。
捡起滚落在旁的伤药,翦秋嘴角动了动,扯出些凉薄笑意来。这天上地下,怕也只有那个馨公主能够让孔宣如此郑重对待了吧。
窗扉上忽然响起细碎的声音,她惊的抬头,有个狼狈的脑袋攀在窗户口上,对着她嘿嘿笑。
“喂,我又回来了。”竟然是那个东海龙王太子。
微蹙了眉,翦秋起身过去,“你就不怕主子把你丢到更远的地方。”
“切,那个人脾气坏死了。”他不屑的皱皱眉,被孔宣打回了龙形,虽然上半身变了回来,尾巴却还是一晃一晃的动个不停,“那只孔雀啊,现在正和天帝的三公主聊的开心,才没空管我。”
翦秋神色一黯,转过身去,“你走吧,我没看到过你。”
小龙见她神色有些黯然,一时咯咯笑个不停,“真不知道那孔雀有什么好,父王啊,王姐啊,谁都把他当个宝,我以为你是不一样的,原来你也喜欢他啊。”
“你胡说些什么?”后背下意识的一僵,她呐呐着想要解释,却听到背后‘砰’的一声重响,仓皇的回过头,就看到那条龙很无辜的看着她。
视线下移,孔宣最喜欢的那张棋盘被那条龙尾击的碎了几片。
心倏的一凉,身子忍不住缓缓跪落下来,先前有仙奴不小心触碰到了棋盘弄出了刮痕,都被孔宣打的三魂去了七魄,她这一次……是不是只有魂飞魄散的可能?在他身边几百年的日子,就要这么的结束了吗?
“我,我不是故意的……”那条龙见她脸色灰败,想起龙宫里常说起的传闻,脸一下子吓得惨白,哧溜一声,人身龙尾的他已经逃的远了。
“翦秋,主子喝醉了,快过去……”蓝色的蝴蝶在她身侧飘落,化作了人形,双眼一扫那碎了的棋盘,千叶的脸色一变,“你打破的?”
“不,不是我……”她惊惶失措的想要解释,孔宣却已经由馨公主扶着跌跌撞撞进来。
男人俊美,女子高贵,果然是登对的一双。
孔宣似是没有察觉那破碎的棋盘,朦胧的醉眼看到翦秋,潋滟的划过一道柔软,“你跪在地上做什么?除了我,你谁都不许跪……”
馨公主下意识的朝翦秋看过去一眼,自然也瞥见了那破碎的棋盘,唇角动了动,她却什么也没有说。
将醉了的孔宣交到翦秋手里,她似笑非笑的看一眼翦秋,妩媚一笑,“他嚷着要回来,你伺候好了他。”
“是。”翦秋不敢看她,眼角余光看到她转过去的身子又一顿,那人居高临下的看她,“小小的梅精,怎么配得上他。你看……”她温笑着将手搭在她肩头,示意她看过去,“连天都看不过去了呢。”
那破碎了的棋盘,像是一道灼光,要刺伤了她的眼。
千叶慌忙将馨公主引了出去,临出殿时,瞥过来的眼光中,有淡淡的担忧。
费力的将他扶到了软榻上,那人醉酒后没有往常的薄情冷酷和无心,只是安静的任她摆弄。
她服侍他睡下,却踌躇的跪坐在床榻下没有走。
静静的看着这个人的睡颜,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她有偷偷看了好几百年。
馨公主的话似乎还犹在耳边,她配不上他……是啊,连看也只能偷偷看着的她,真的没有资格……
俯下身去,她的唇在他微皱的眉心处,轻轻触了触,眼眉间含着淡淡的笑意和贪恋,孔宣,这是最后一次了……湿润而又贪婪的气息向下移着,到了他泛着酒香的唇上,顿了顿。
她闭了眼,蜻蜓点水般的一触,还没得及离开时,那人的手臂却突然揽上了她的腰,带着孔宣式的霸道和冷酷,还有着那么点点的温柔。
“馨……”从男人嘴里吐出的呢喃让她整个人震在那里。脸上的红晕褪了一干二净,果然,是配不上的。
她跌跌撞撞的挣脱开他,跑了出去,却没有发觉那个醉酒的人在刹那间睁开的双眼,双眼清明的,根本没有一丝醉酒的迷蒙。
怔怔的伸手按住了自己的唇,他笑的有些复杂,他果然,不该将她留在身边这么久。
区区仙酿,如何能让他喝醉?棋盘被毁的事,他知道是谁做的,馨说的话他也听得一清二楚,本来以为养着的这个梅精是个听话的,他能放心留着,却原来,也是个怀着别样心思的。
只是这个人,他的手摸在了自己心口的地方,似乎是不一样的。
翌日起早,他看她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般过来服侍自己更衣。
依旧是低眉顺眼的温顺,眼底的黯色,却似乎越加重了。
看她跪着替自己绑上腰上的玉带,他冷冷的笑了起来,“我要你看着的棋盘呢。”
“奴婢该死。”她慌忙跪下来,若是昨日她还会解释,今天却已无所谓。她偷偷的看一眼那个人,忽然想起昨日馨公主扶着孔宣进来时,那样般配的两个人。
孔宣也不动怒,亦不动手,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冷笑道,“你何时有这样的本事,让扶南千般求着万般恳着要过去!”
她一惊,下一刻那人修长的手指已经死死攫住了她的下颚,低低嗤笑,“都说妖精最会迷惑人,怎么说你也是个精怪,果然是不差。”
本来要辩解的话,也因为他这番话都齐齐咽在口中,“主子教训的是。”
他看她丝毫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心头的怒意跟着一凝,眼底的阴鹜亦是浓了些,“滚去扶南的地方,我的鸢宫要不得你。”
她低低笑了起来,眼里隐有水雾,一闪而过,“不是说奴婢的主人只有孔雀明王吗,不是要奴婢看清楚,免得认错了主子吗?”
“翦秋,从今后,你的主子不是孔宣,而是我扶南。”扶南笑着进了殿。对着孔宣微微一笑,“还是三姐说的话最管用,我未来的三姐夫,恩?”
翦秋悚然一惊,怔怔抬头看他。
孔宣傲然一笑,“自然,也只有你三姐才配得上我,不是吗?”
两人几乎都似笑非笑的看向了她,那样的目光中,带着显而易见的嘲笑,笑她异想天开,笑她分不清彼此的身份,是这样,是这样吗?
扶南终究是不忍,凑近她低笑道,“跟我走吧,我会好好待你的。”
她懵懵懂懂的被扶南牵着,踏上了祥云,下意识的回过头去看他,他却已经转回身,只能看到那个背影,透着冰冷。
心忽然空荡荡起来,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总想看着这个人,哪怕是背影也好,不知是在镜湖那里,他靠在还是梅树的自己时笑的风华绝代的时候,还是那人将冰凉的手指点在她额前,说要让她认清楚谁才是自己主子时……
她什么都记得有些模糊,却惟独记着要偷偷看着的那个人。
笑也好,怒也罢,天下之大,也只有这一个独一无二的孔宣。
她笑着,将自己的手慢慢抽出了扶南的掌心。
扶南愕然的看过来,斥道,“快抓紧了,掉下去你就……”他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便看到站在自己身边的那袭青衣直直的坠向凡间。
“翦秋……”他惊呼着跟着坠下想要抓住那人的手,只是却有一个蓝色的影子比他更快,一拉一拽,就将她拉回了云端。
“孔宣你……”扶南看着他揽在翦秋腰上的手,目光慢慢胶着在那里,变得深邃,“我的奴才我自己会救。”
手上的力道微微一重,孔宣笑的恣意狷狂,“我怎么记得,我还是她的主子。”
他侧过头,拇指点在她的下颚,迫使她抬头,“小梅精,告诉南公子,谁才是你的主子?”
“孔雀明王。”她低低垂下了头,恭谨的回道。
“孔宣你耍我玩呢?”扶南骤然发怒,“你答应了三姐姐让我带走她的,你竟然……”
孔宣的张狂大笑,“我有答应?我怎么不知道?”
“你……”扶南大怒,甩了锦袖,腾云驾雾离去。
“记住了小梅精。”对扶南大怒离去的身影丝毫未放心上的人转过头来,冷笑着看她,“这个天上,连天帝的馨公主我都瞧不上眼,你最好认清楚自己什么身份。”他说着,一手甩开了她的下颚,飘身远去。
只留下翦秋,那一丝好不容易蕴起的喜悦,也跟着云丝般,飘散无依。
天上诸仙佛谁不知道孔宣恣意妄为,特立独行,又冷酷无情,只为凡间一人咒骂明王菩萨,便亲手将那人的心生生扯离了胸膛,噬人心骨。
凡间君主荒淫,见孔宣画像风华绝代,竟对着明王画像专行淫秽之事,他嬉笑怒骂间,手中孔雀尾翎一挥,人间便是血流成河,伏尸百万。满天诸佛动怒,却无一人是孔宣对手。
鸢宫处本来就极是清净,到了如今,人更是少了些。也只有与孔宣交好的仙佛还会往这里走动。
血色莲池间,馨公主一袭红裳,伴在孔宣身边,在他耳边软语相劝,“你认个错还不成吗?他们……”
“这天界,还有我需要怕的吗?”孔宣冷笑。
“可你别忘了,有一种东西能暂时封印你的法力。”馨见他并不上心,有些焦急,她是真的爱着这个人,尽管他是无心的。
“是又如何?”冷冷的将莲池中的血色莲花连着茎掐在手中,他笑着将那血莲插在她发间,“当初孔式的毒我不会喝下,这一次,他们依旧没办法。”
“可有个人送来的东西,你根本不会有丝毫怀疑就喝下去。”馨的眼眶微红,“她……”
“因为只有她不会背叛我。”他笑着起身,眼中的一点温柔忽然都齐齐凝聚在眸底,身子晃了晃,整个人便软软倒在了馨身上。
“你,你怎么了?”馨一时慌了神,慌忙扶住了他,有轻细的脚步声往这里越走越近,带着点急迫,又带着点忧伤。
“主子。”翦秋怔怔的站在莲池边上,血色莲池中那人静静的敛眉,一双长而又深的眸子,再抬起的瞬间,眸中的赤红,快要将人灼烧。
他的一只手闲闲的伸出,骨节均匀的指间一根绚丽的孔雀尾翎准确的抵在她的心口,决绝而又冰冷的不容人反抗。
“你在茶里下了什么?”他没吃过什么,只喝过她送来的茶。
“觞泪!”她静静看着他,没有以往的温顺恭谨,有着的只是复杂和哀伤。
“孔宣,杀了她。”馨怒的浑身发颤,“我早跟你说过,这个人留不得,她如今怕早被他们收买,要害你而来。”
“觞泪是她下的,杀了她你身上……”
“住口。”从前的轻佻温柔在这一刻也都化作无尽的冷冽,他冷拧眉,蓦然间却嗤笑出声,双指略略一转,那孔雀尾翎便忽地深入翦秋心口少许,“她说的,可是真的?”
翦秋一手微微撑住自己的身体,胸前衣衫上绽出点点淡淡的血梅,凄清异常。然而这都比不过那人孔雀尾翎上传来的压迫和冷意。
尾翎上那妖滟的璀璨刺痛了她的眼,她追逐了这么多年,从来都是偷偷望着看这一个傲世之神,可从来都是她期许,他无心。
“是啊……”翦秋笑着颔首,樱唇微启,眼神迷离,只是脸上的笑,灿若春花。
“杀了她!”馨眼中的怨恨,无比凄厉,猛地要扑上来,只是骤然间一道彩光四溢,将她身形震出些许。
孔宣冷冷的并不看她,只是一心一意的看着面前的翦秋,蓦地,勾唇一笑,手拈尾翎无情的决绝一推。
于是那天上人间,只属于孔雀明王独一无二的利器“噗”地一声刺进翦秋心口。
天地似乎在这一瞬静止,心口处急剧的滴落几粒血珠,霎时间好似琥珀凝滞成大大的一滴,坠落血色的莲池。
一滴惊起千层血色涟漪。
她忽然记起扶南牵着她上云端时塞在她手心觞泪,记起他在云端靠近自己时说的话,如果不让诸佛将他封印,这世上就怕是再无孔雀明王。
这个世上,可以没有翦秋,可却一定该有孔雀明王孔宣。
翦秋咯咯笑着,随着鲜血的流逝,整个人都在慢慢的趋于透明,那一根长长的孔雀尾翎透胸而过,在她身后,划出一道血色弯弧。
她缓缓靠过去,双唇却在离孔宣唇侧一指之前顿住,美丽的脸上是忽现于人前那毫不掩饰的痴怨……她永远是站在他身边,却是最配不上他的那个人。
“孔宣,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爱你!”她轻声叹息,笑得,却如桃花般的滥觞,想要用尽最后的力气,让双唇去触碰那对于自己来说永远都是这么遥不可及的禁地,只是却在转瞬间,她看到自己的身子,恍若梦锦般,支离破碎,消失的最后,还是不甘心。
“追逐了这么久,我累了,孔宣,我们,还是黄泉路上永不相见的好。”
“你说的当真是对极,我真的,配不上你呢……可我喜欢上了,那又怎么样?”
孔雀明王,孔宣,你果真是神,是魔,无心无情。
身上所有的神思似乎都在这一瞬间滞息,他看见那张美丽、苍白的脸上,那双冷冽又瞬间柔旖的眼睛,寂寞如烟花绽放陨落的痕迹四处蔓延,一滴清泪,滑落。在她身体化作无数白芒时,那滴泪,倏忽坠向他的 脸,消逝在他眼前。忽然感觉眼下的肌、肤如着火般灼灼的痛,怔怔的伸手摸了摸,那里什么时候有了一滴泪痣,柔软的,像那个人的眼泪。
胸腔内的某处,突然间毫无征兆的一绞,好似有什么柔软而又坚硬的东西被生生绞碎,裂了一地。
指间的孔雀尾翎,空落落的,还在吟风轻颤,额间的碎发,还是自动婆娑,可是从来没有悸动的地方,却还是泛起涟漪,自此搅开一池心水。
冥冥中,佛似乎在无根处叹息。“孔雀,觞泪封印,你可是服?”
孔宣眼中的怔忡一闪而逝,瞬息就像是弥漫的晨昏氤氲中一条拒绝融化的冰棱,手指颤动间,却忽然间使不上任何的力量,他像是一只徒劳挣扎的虫子,在那一滴觞泪中垂死挣扎。
“尔从赤焰血池中化生,身负天诅地咒的厉气,虽被封为孔雀明王菩萨,却噬人如麻,搅得天地大乱,下界民不聊生。现将你封印于天地相交极北极寒之地,尔可服!”
血色弥漫的莲池在刹那间尽数被冰彻的白包裹,那一天一地的白色冰霭,清雅莹白,高洁的让人不忍触碰。
“我不服……”佛的叹息将他尽数包裹,然而却比不上那人最后消逝的灿若桃花的笑颜教人涩然,极北之地,冷寒彻骨,却比不上那人最后一句,累了,黄泉路上永不相见要来的冻彻心扉。
“说什么噬人如麻,搅得天地大乱,下界民不聊生,说什么我是佛中不该存在的异数,全是放屁。”他独坐在那极寒之地,手中那沾了翦秋血的孔雀尾翎霎那间溢出剪剪流光,他轻佻却又目空一切的笑,脸上是睥睨天地的傲。
还有你,翦秋。
他的身体里忽然间崩溢出一粒血色为主却七彩斑斓的珠。
凭什么,你说累了,便能消失在我面前?
凭什么,你说一句黄泉路上永不相见,我就要与你从此两两相隔?
凭什么,你说一句无心,你说一句无情,就要在我面前灰飞烟灭……
我是无心不假,我是无情没错,可没有我的容许,谁给你的胆子放手?
刹那间,七彩异洒,天光绚烂,“不……”馨戚戚叫一声,整个身子化为了一道红光,追着那彩珠,直掠而去。
那一滴泪,是翦秋最后的不甘,亦是他的劫。
轮回台上轮回游。
本该灰飞烟灭,本该消逝无踪,本以为最后自己的灰飞烟灭会换来他封印的解脱,明知没有结果,她却还是选择了最坏的试探,可惜事实证明,她翦秋,从来都只是他视如的小小草芥,可有,可没有。
倚着玉阶侧眸一看,听仙奴们说,只要跳下去,什么都会忘记。
自此她做她的翦秋,不管是人也好,妖物也罢,他还是那一个血池中化生的孔雀明王,封印在那漫天冰寒之地,从此永不相干。他是神魔,她是草芥,就算在黄泉路上,也再无相见。这样,也好……
翻身而下的那一瞬,蓝色的影子抓住了她,“跟我回去……”
“我以为你不会背叛的,我以为你不会帮那帮人来害我的,翦秋……”那一个上天入地,目空一切的人眼里,竟也有了一丝惊惶,“一千年了,你坐在我床前,看了一千年了,我知道的,我……”
翦秋的双唇微微一动,似是说了些什么,孔宣想要凝神细听,却终究听不得半个字。
“贱人!”馨眼中一道怨毒的眼神倏忽一现,全身所有的元灵都在一瞬凝聚成一道光刃,直向那唯一的牵扯处斩去。
“哧啦”什么被割裂,什么又深坠,直向万劫不复之地。
“不……”
九天之遥佛一声轻叹,孽,劫……
九天之下,滚滚红尘。
晟天皇朝帝都九阙皇城,皇宫间紫气弥漫,然那紫气间,却有淡淡的血色迷雾一闪而逝,无形间一只巨大的孔雀引颈嘶鸣,流光溢彩,又在瞬息间消散无息。
城北一角,却有一边梅,花开五色。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