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氏听得又是一阵大咳。
秦天海慌了手脚。往脸上一抹,便大步到齐氏面前,伸手想抚她的背,才伸到一半,又胆怯的收了回来,在原地搓着手。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完全没了刚才的慷慨激昂。
凤翎见得又好气又好笑,一边替齐氏抚背,一边白了秦天海一眼,道,“有话不会好好儿说么?瞧把三婶给吓得。还四百四病呢,三叔又打哪儿听来的?”
秦天海摸摸后脑,又往门外指指,“那个,昨儿要打家具的那家姨娘,爱唱戏,我就听着她唱什么四百四病的,唱了一整天,顺口,顺口就说了。”
齐氏止了咳,这时也听得发笑,道,“不是说要两天么,怎么就回来了?”
凤翎起身,秦天海就往齐氏床前坐下,摇了摇头,道,“不是什么难的,我昨儿个一晚上没睡,就赶起来了。你病着,我不放心。”
齐氏看向秦天海,见他面色灰黯,眼里布满了血丝。
“你怎么这么……”齐氏的声音又是一哽,接着便又是几声咳,看了凤翎一眼,“我,我也就和凤丫随便聊聊,你别往心里去。我,我会好起来的。只是万一……”
“没什么万一,”秦天海打断她的话,似乎并没有听明白她的话,只是冲她憨憨的一笑,“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
“对了,”秦天海抬头看向凤翎,“后日是你三婶的生辰,我把这两日的事儿都推了,你也向冯先生告个假,这两天天好,咱们陪你三婶出去走走吧?”
凤翎抚掌笑道,“三叔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我今儿己经向冯先生告了假,冯先生允了我两天,明儿就不用去了,在家里陪三婶。”
齐氏牵起她的手,欣慰的笑道,“生辰年年都有,你读书要紧,不用这么麻烦。”
凤翎不好意思的笑,“又给三婶看穿了吧?好吧,我是趁机想偷懒来的。”
秦天海在一边帮腔,“你就让她趁机歇两天吧,天天这样读书,可不知有多辛苦。”
“是啊,三婶,好容易能歇两天,咱们去哪儿走走?”
齐氏想了想,“还是去镇上吧?绣庄的活计今儿浅云正帮着做完了,咱去绣庄把货交了,还有凤丫,前几日我就听你说要去绣庄交货,正好咱们一块儿去。”
“哦……我还有一些没做完。”凤翎支吾着看向秦天海,“要不,咱去别的地儿走走?”
秦天海面色黯了一下,很快的又笑道,“好啊,听你三婶的,咱们就去镇上吧。”
去镇上的这天,是齐氏二十八岁生辰。
齐氏显得情绪极高,精神也很好,完全不似平常一般病蔫蔫的。兴高采烈的拉着凤翎和秦天海从街头逛到街尾,替凤翎挑了支簪子,还替秦天海挑了身衣裳。
穿着齐氏买的衣裳,秦天海乐得嘴都合不拢,可凤翎却觉得头上的簪子沉甸甸的。
她怎么都觉得齐氏像是在和他们诀别。
三人又去八刀面摊上一人点了一碗肉丝面。
“等吃完面,你带凤丫去进香,我就不去了罢?凿子不行了,我得去换把,急用。”秦天海边拨着碗里的面,状似无意的说道,说话时的目光却一直停留在面前的肉丝面上。
才说完,又好像生怕齐氏不信似的,秦天海抬了眸子急急忙忙的看了齐氏一眼,又补充道,“明儿个我要去竹湾村老李头家,他家要娶新妇,得打张花架子床,没凿子可不行,哦,还得再买几块刀片。”
秦天海说完,便从眼角处打量齐氏。
“知道了,你去吧。”齐氏轻轻的应了一声,便继续很仔细的将自己碗里的肉丝挑出来,再夹进秦天海的碗里。
秦天海吃得有些赶,三口两口的吃完,便起身付了账,和齐氏、凤翎打了声招呼,急匆匆的离开,逃也似的。
齐氏望着秦天海离开的方向出了好一会儿的神,才低下头来慢慢的拨着面,一条一条的挑进嘴里,只吃了小半碗便放了筷子。
往普渡寺的路上,齐氏紧紧的握着凤翎的手,却心事重重的一句话也不说。无论凤翎怎么逗她,她只是苦涩的一笑。
和以前的每次不同,齐氏这次只是顺着三门殿往罗汉堂一尊佛一尊佛的看过来,并不像往日一般拼命的磕头。确切的说,她是用一种很嘲弄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这些佛像,嘴边挂着的诡异笑容让凤翎看得心里直发毛。
终于,齐氏在一尊笑罗汉面前停下脚步,惨然一笑,“真是虚假的面孔!我虔诚的拜了那么多年,你们又给了我什么?”齐氏说着,又叹了口气,“受你们摆布,这是最后一次了罢?”
齐氏像是在发表生命之中最后的宣言。
凤翎听得心头直跳,不安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她在心里暗暗的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今天一定要找出那个让三婶伤心了一辈子的男人。
只有找出那个人,才有机会彻底化解三婶的心结。
一个人伤心,好过三个人伤心。为了救回她挚爱着的三婶的性命,她顾不得三叔了。
出了罗汉堂,齐氏像往常一样让凤翎在廊前稍歇,她自己则慢步踱往那片竹林。
看着齐氏的背影,凤翎的眼睛变得酸酸涩涩的。
齐氏的脚步沉重迟缓得似乎迈不开下一步。
过了一会儿,凤翎便起身往沿着石路往竹林深处去,可绕着竹林走了个遍,却并没有发现齐氏的身影。
凤翎心头有些发急。
依照齐氏平日的习惯,不出一盏茶的工夫,齐氏就会从林子里出来,她便再也见不到那个穿着灰色僧袍的男人。
绕着竹林又找了一圈,凤翎想了想,便转身往石壁边的乱石坡小心的攀爬而上。
往日无聊的时候,凤翎上过乱石坡一次,知道与它对应的另一边是一处深崖,崖边竖着一块巨石,巨石周围还零星的散落着一些可供歇脚的大石。
周围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紫竹林。
竹林不大,却贵在清幽。站在巨石边,面对着层层叠叠的莲花山,吐出腹中浊气,心胸顿时能开扩不少。
可惜的是,寺里似乎有意将这片紫竹林辟为世外桃源,凤翎猜想或许是寺内的什么高僧静修之处,所以除了这块从不修葺、杂草丛生的乱石坡,周围根本无路可上,自然不常有游客上去打扰。
凤翎一边手脚并用艰难的往上爬,一边其实十分怀疑自己的想法。
她上去过的那次,也是无聊之余想试试秦乐文教她扎马的功夫倒底对她的体力有没有提高。
结果她上去花了起码一柱香的工夫,下来就更加费劲。
齐氏还病着,能上得去么?
谁知,就快要爬到坡顶的时候,不知什么东西从天而降,正砸在她的脑门子上,又扑朔朔的落了她一脸的粉,不知是什么,却带着好闻的香气。
凤翎脚下一个不稳,几乎摔下山坡去。幸亏身边的地上趴着一丛野生的藤萝,被她伸手抓住,扯着它一起往后退了几步,凤翎才稳住身形。
舒了口气,她才往脸上抹了一把,放在眼前来看。
掌中凝着一层淡淡的紫色胭脂。胭脂之中,紫色本来少之又少。
凤翎跟着齐氏学了这么久的制妆,这时一看,便知道这是胭脂中的极品。
齐氏毕竟取材有限,教她理论的多,真正极品的胭脂妆粉凤翎还是见得极少。这时难免啧啧称奇,不由往胭脂盒跌落的地方看了一眼。
阳光下闪着几抹灼目的银光。
精致小巧的青花瓷盒,只可惜己经碎成了几瓣。
凤翎收回目光,用右手食指往自己掌心轻抹。
胭脂细腻柔和,轻抹之下,它就像是立即溶入了她的肌肤。而肌肤之中隐隐透出的那抹紫色,苒苒如紫烟,清亮明洁,又美若丝缎;更难得的是,紫烟之中竟星星点点,宛若月光雪色一般
凑往鼻边,香沁心脾。这种香味,她似曾相识。
石蜜!
齐氏曾采来给她闻过,就是这种甜甜的味道,只是更不如这里的来得纯净,也是后来齐氏一直弃之不用的原因。
凤翎心头“突”的一跳,莫非是……紫烟?
那抹令人心醉的紫色,莫非就是紫铆?
凤翎仰脸凝神往山坡上看去,隐约似有人声。
三婶心里的那个人,莫非是……兰先生?
凤翎的心头闪过许多个念头,过去似乎碎成片断的一点一滴慢慢的在她的脑海里连成了一片。
难怪常欢总是那么容易的就满足她的一切要求,拳谱、毒术、心法,他是故意要送给她的;难怪第一次见面,兰先生就对她一点儿也不陌生,难怪他那么大手笔的送她千金难求的拳谱,难怪她一直觉得兰先生的声音耳熟,她听过一次的,难怪……难怪!
不管兰先生是出于什么目的,都是冲着齐氏而来的,讨好也好,赎罪也罢,兰先生是想让她有能力来守住齐氏,保护齐氏,凤翎相信他对齐氏的好意。
同时她也十分气恼,兰先生居然设计将她这样傻傻的绕在了一个圈子里,让她觉得自己就是让齐氏伤心难过的帮凶!
凤翎负气的将手心里的那抹紫烟用力蹭在了身边的那堆杂草丛里,紧咬下唇,一手拉草,一手拽石头,拼了一口气的往上爬。
接着她听见了齐氏那让人毛骨悚然的冷笑声。
悄悄的从石堆边探出半个脑袋,凤翎终于看清了那个一身灰布僧袍的男人的脸!(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