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黄六月正是最热的时候,狗儿们都趴在树荫下伸着长长的舌头,就连树上吵闹的知了,也在用有气无力的叫声控诉酷暑带给自己的痛苦。
尸乡驿长张大虎光着个膀子躺在竹椅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摇晃着大蒲扇,这时候正是午后,头顶上的太阳毒辣得很,想来是没什么人这会儿来投宿的,因此张大虎听到门外的马蹄声后,连眼皮也没抬一下,继续眯着他的眼睛,准备小憩一会儿。
张大虎原本是河南王申阳手下的一名士卒,河南王被汉王俘获后,张大虎自然随队投降了汉王。在彭城一役中,张大虎因为留为后军,方才幸免一死,追随当时尚为韩王太尉的韩王信逃回关中。
荥阳城破之时,韩王信投降项羽,张大虎和几十名袍泽一起,拼命拱卫城中最高长官吕泽逃出荥阳,回归汉营。后来汉王打败项王,韩王信又逃回汉营,待天下大定之后,韩王信被封韩王,王颖川郡,都阳翟(今河南禹州)。
韩王信既然得以封王,那国内除相、内史外,皆可自行择吏,当初追随他的老部下,自然大都分配了职务。但张大虎却陷入了尴尬境地,因为他所追随的吕泽,原本极有希望封王的,最终却只得了个候爵。
候爵和王爵不同,只能在封邑收点衣租税,却没有置吏之权,追随他的张大虎也只好归于汉营,等待分配职务,结果便只得了这么一个驿长小吏。
越是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过的人们,越是眷恋这种安定平和的日子。就象今天这样的大热天,倘若是打仗那会儿,指不定还全身盔甲在烈日下赶路呢,哪儿能躺在竹椅上摇蒲扇的乐子?
想着想着,张大虎眼看就要眯上眼睛睡着的时候,突然一阵清脆的马蹄声传来,久在行伍的张大虎,当即听出这是配了马蹄铁的良马。
“莫非有什么官儿从我这儿过不成?”张大虎心想,这马蹄铁可是个稀罕物什,听说还是大汉太子所创。唯其铁制器具打制颇难,因此军中也只有上好的良好才舍得装配此物。
“不过这才过晌午,不会有人在我这里投宿的。”一边想着,张大虎又眯上了眼睛。
但今天的事情有点古怪,马蹄声越来越近,明显是在驿站外停下来了,接着便听到一个微带越音的男子说道:“驿里的人呢?我们要投宿!”
张大虎极不耐烦的睁开眼睛,却被进来的人吓了一跳。
这个人的身上,带着一股凛烈的杀气,那分明是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许多次以后才会有的气势,他的眼神更如同出鞘的宝剑一般,在驿站里一扫,张大虎顿时觉得这驿站里如同吹过一阵冷风一般,身上的热汗顿时止住。
连忙跳下竹椅,穿上衣服后,张大虎这才恭恭敬敬的起来洒扫,为这人带着的一行三人挑了三间上房。
尸乡驿距离洛阳仅有三十里地,快马只需要大半个时辰就能到达,按理说这些达官贵人们,绝对没有在此处住宿的,不过看那大汉的神色,张大虎怎么敢去问他?就是和他一起来的那两个少年,也各各气度不凡,定是官宦人家子弟。
不过那年龄看上去稍大,骑着一匹玄黑良驹的少年却很和蔼,待张大虎打上水来,他亲手接住,然后笑着问道:“我们可能要在这里住上两三天,不知这位驿长尊姓大名?”
“不敢,小的名叫张大虎,公子有什么使唤处,叫一声大虎就行了!”张大虎此时已经看出,那气势凌厉的男子,仿佛还是这位公子的仆从,当即更加恭敬。他这样在几个势力中打过滚的,虽然不脱军人武勇,但也学会了察颜观色之术。
“张大虎?记得当初荥阳城破时,拱卫建成候出城的,就有一个叫张大虎的中涓,勇猛过人,可就是你了?”那少年又问道。
“不敢当公子夸奖,正是小的。”张大虎有些骄傲,看看,咱的大名,连这少年人都知道,怎么说也算得上是一号人物了吧?
“很好,你这两天替我留点心,倘若有人从东方前来投宿,立即上来报告于我!”那公子说道
“小的省得。”不知怎么的,他的话里有一种不容抗拒的权威,张大虎不由自主的点头答应了,不过他心里有些疑惑,这尸乡驿很少有宾客住宿,这公子怎么这么肯定东方会有人投宿?但看了看他身边的那个大汉,张大虎还是打住了这个念头。
“虫达叔叔,田横他们应该今天就到了吧!”待驿站的驿长下去,那高个少年这才笑着问那大汉道。
“太子明鉴,不出意外的话,田横今天晚上必到,说不定一会儿就到了。”虫达答道。
“你俩说得还真准,你们看,那可不是田横叔叔?”旁边女扮男装的范芑笑道。
刘常满和虫达从木制的窗栏中望去,果然从东边缓缓过来八骑人马,中间簇拥着的,可不正是田横?
刘邦大定天下之后,践位皇帝,定都洛阳,大封诸候,解散甲兵后,国政一体委给萧何等人处理,刘邦反倒闲了下来。
每每想到这里,刘常满就甚是佩服自己阿爹——他对于处理天下大事,果然有自己的独到之处。处理政务原本并非刘邦的特长,但刘邦有办法,他把政务全都交给象萧何这样的专家去处理,自己五日一朝,享受一下当皇帝的乐趣罢了,只有萧何忙得不可开交。
不过刘邦是个闲不住的人,这一闲下来,当然要找点事情来做。
大丈夫恩怨分明,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这是刘邦一生信奉的原则,如今身为天子,口含天宪,手握天下生杀予夺大权,刘邦当然感觉到机会来了。
刘邦一生最恨的,自然莫过于项羽。
但项羽已经死了,只有项伯、项襄、项它几人投降了刘邦,于是刘邦便赐几人为刘氏,又在宴会上命令项氏故人全部“以籍名之”,也就是说,以后这些原本是项羽手下的人,称呼项羽时候,不得称为“项王”“项羽”“子羽”等敬称,只能直接叫他“项籍”。
项氏降将们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自然都照刘邦命令做了。但项羽当初掌控天下,麾下精兵悍将不少,也有几个有名的人物不肯归降的。
这些不肯归降的,除桓楚不愿为官逃走了之外,其余的都是当时在和汉营的战斗之中,出力最大,与刘邦仇隙最深的,比如说钟离昧,比如说季布季心兄弟,刘邦当即大索天下,要捉拿这几个人归案。
不过这几个人在楚国都素有名声,刘邦也知道楚国情况,恐怕一时三刻捕不到他们,因此刘邦觉得无聊之下,就派了两个使者前往海上,召田横前来觐见。
要说刘邦召田横觐见的心理,刘常满可是明白得很。看三国演义上,吴主孙皓、汉后主刘禅投降后,魏主曹丕为什么不杀他们?盖因这成功人士,多半愿意看到当初的对手,在自己脚下匍匐称臣,那种成就感,可不是一般人能感觉到的。
那现在刘邦的心理,就和曹丕差不了多少,这位田横,当初名义上说是齐相,其实齐国大政,全在田横手里。而且倘若不是韩信用计破齐,估计项羽死后,自己迫于形势,仍然得封他为齐王。
因此闲来无事,刘邦便起了要见这田横一面的心思。人得意了,总是得做点事情来“明得意”吧,当初秦始皇帝建阿房,修骊山,封禅泰山,无非也是为了这份心思。
但对于田横来说,这可就是飞来横祸了。
田横是个极要面子的人,这一点天下皆知,正因为如此,刘常满当初放他时候,根本都没有亲自出面。以前他与刘邦同等身份,如今却成了臣下,心里已经很是惭愧,而令他最不安的还是另外一件事情。
当初韩信破齐前,刘邦曾派郦商的哥哥郦食其前往齐地,说服田横降汉,田横也同意了。结果最后发现,那不过是局中之局,韩信按照刘邦的计划,趁齐国不备,将齐国要津历下攻破,田横大怒,烹了郦食其。
如今田横奉诏即将前往洛阳时,刘邦又传令郦商,让他不得记仇在心,这就更让田横心下不安了。因此田横从海岛出发时,就决意要自杀以谢,不愿面见刘邦。
然而刘常满此次前来,就是要阻止此事的发生。田横一出发,朱家就从灵山岛发出信鸽,让刘常满多加照拂,最起码要保证田横平安归海。接到朱家信鸽之后,刘常满当即让虫达传令下去,让各郡国报告田横行踪。
刘常满清楚的记得,当初在田横岛上旅游时,那岛上有一块石碑,详细记载着田横受诏之后,就带着两个宾客前往洛阳。等到尸乡驿时,田横告诉使者说:“觐见天子,是需要沐浴更衣的。因此我今天要在这里休息一晚上,明天才好去拜见天子。”
这乃是正常礼仪,使者当然是答应了。然后使者中便有两人回洛阳禀报皇帝,说是田横已经驻于尸乡驿沐浴更衣,只待明天再见,留了三人和田横一起。
谁知第二天早上,田横便拔剑自尽。临死的时候,田横说:“皇帝所以召我前来,不过是想见我一面罢了,今尸乡驿距离洛阳不过三十里地,我死之后,快马解我首去,面目尚不变色。”
他的两个宾客持其头进献给刘邦之后,刘邦大惊,拜其两客为都尉,命二人率卒二千人,以王礼葬于洛阳城郊。等田横葬后,他的两个宾客在墓穴旁穿孔,自杀以从田横于地下。
刘邦大惊,乃知田横善得人,听说田横还有五百名客人在海边,当即又派使者往召,结果那五百人听说此事,全都自杀以殉,刘邦为此痛哭流涕,既悼田横之得士,又悼如此义士,尽不为自己所用。
但刘常满这次来尸乡驿,就是要阻止此事的发生。
当天晚上田横果然停留在尸乡驿沐浴更衣,但第二天早上,田横将使者了出去,准备拔剑自杀的当儿,却被虫达拦了下来。
“虫将军这是何意?士可杀而不可辱,虫将军莫非欲绑缚齐王前去天子陛下受辱么?”田横的两个宾客,显见得是赞成田横自杀的,见虫达自窗外突入,挑飞了田横手中之剑,当即有一个宾客质问道。
田广投降后,逃往海岛上的齐国遗士们,自然拥立田横为王,因此这宾客才称田横为齐王。
“田将军,此行并非虫达本意,但太子有令,说是田横将军万万自杀不得,他有大事要交给田将军去办,因此还请田将军稍待片刻。”虫达却也不清楚刘常满要如何劝导田横。在他心里,象田横这等人物,自杀虽然可惜,但却正是义士所为。
“田叔叔!”正说着,刘常满和范芑都挑帘进来,范芑看着地上被挑飞的宝剑,吓得眼泪汪汪的捉住田横的胳膊,不肯放开。
“不知太子想要见我,可有话说?”田横被范芑抱住了胳膊,却也并不甩开,只是很沉静的问刘常满道,仿佛刚刚就要拔剑自杀的根本不是自己一样。
看来我对这个时代的人们,还是不够理解,刘常满心想。但田横沉静的状态告诉他,眼前这个男人的自杀心理并没有祛除,自己今天必须得说服他,不然能拦得一时,却拦不住一世,等错开自己眼睛,谁也拦不住他的自杀。(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www.qidian.com,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