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水乡,每年清明节前后必是细雨连绵。湖光山色全被笼罩上一层薄烟,整个江南都在这微微湿润地空气里,酝酿成了一副美丽的山水画卷。
杏花村也是那美丽的山水画的一隅。
“不——!”杏花村深处得一间茅草屋内,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声,打破了这烟雨江南的静谧。
刘氏探得女儿鼻息全无,尖叫一声,晕倒在卧室床边。
卧室隔壁的堂屋站着两男一女三个人。屋里摆着一副挑子。挑子上的各色物件也俱用红稠包裹,就连扁担上也扎着红绸花,看上去一派喜气洋洋。
这般讲究,除了彩礼、嫁妆,再别无它物。
这三个人听见叫声,面面相觑,都拿眼看着对方。半响,其中一个男人推了那妇人,道:“你去弟妹房里看看,到底怎么了。”
那妇人撇撇嘴,不甚情愿地进了西屋。看见刘氏仰面倒在床上,双眼紧闭。也害怕逼出人命,慌忙上前掐刘氏人中。
刘氏幽幽醒来,一把将那妇人推开。妇人立身不稳,摔倒在地,瞪她道:“你这是做什么?我好心救了你,你反到将我推到地上,好没道理!”刘氏不答话,拽着她的胳膊就往外拖。那妇人吃疼,大叫道:“放手,快放手,你疯魔了么?”
刘氏果然疯魔了,将那妇人一径拽出大门,用力掼倒在地。堂屋里的两个男人俱看的目瞪口呆。那妇人回过神来,躺在地上大嚎不已,堂屋里忙忙地跑出去一个男人,上前去扶她。
刘氏再次折返回堂屋,抱起挑子里的东西悉数往外扔。那些裹着大红绸地彩礼在地上滚了一圈,沾上泥泞,再也没有丝毫喜庆的意味。
另一个男人忙抢出去,抱起彩礼,道:“刘秀姑,你别赶着不走,打着倒退,敬酒不吃吃罚酒!”
刘氏回屋将那个绑着着红绸花的扁担拿了,出门对着三人披头盖脸一顿打。只打得三人抱头逃窜。最后刘氏将扁担狠狠地扔出去,关了门回屋,抱着女儿的身体,将脸埋在小被子里,失声痛哭。“悦儿……娘的宝贝……”
没看见襁褓里,本来应该永远合上双眸的悦儿,正瞪着墨黑的眼珠子四处打量,里面盛满了惊恐。
那三人被刘氏赶出篱笆院门外。各自揉着方才被扁担打疼之处,好一阵发愣。他们就不明白了,明明先前还说的好好的,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呢?
抱着彩礼的男人转过脸对另一男人道:“悦爷,这让小的如何回交差啊?”
被叫做悦爷的悦心文脑袋发紧,转过头看向浑家王氏,道:“是不是你做了什么?你进她屋之前都好好地。眼看着就要答应了……”
王氏拍了拍身上的灰,抱怨道:“奴一个妇人家能做什么?”悦心文还是不信,道:“没做什么怎么她突然就变了脸?”
王氏跳起来道:“我那知道她妆什么疯!”又朝屋里骂道:“刘秀姑,你好狠的心肠!女儿病了,若是没法子治也就罢了,偏偏有法子摆在眼前你不去用,非要她活活病死才甘愿……”
王氏站在院子外面跳着脚骂街。引得村子里的人都歇了手上的活儿出来瞧热闹,不一会儿全村的人都围了上来。
悦心文到底顾及秀才相公的颜面,将浑家拽了家去,两口儿相互吵闹指责不提。那抱着彩礼的男人也趁人不备,悄悄走了。
悦儿在刘氏怀里翻了个身,闭着眼睛,只觉得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是被捶打过一般,酸疼得厉害。
刘氏恍惚间感觉到怀里女儿在动,忙忙地抬起头。悦儿正紧闭着双眼,眉头因难受皱道一起,呼吸急促。
刘氏摸了摸女儿地额头,一片潮湿。
发汗了!
刘氏狂喜,这发热要是能发出汗来,病就好了一半。来不及抹去眼角的泪水,她赶紧打了盆水来替女儿擦拭身体。
隔壁的李奶奶怕刘氏想不开寻短见,就过院子来瞧她。见她正给女儿擦试身子,问道:“悦二嫂,姐儿地病可好些了?”
刘氏心里松快,脸上也有了丝笑意,道:“劳您挂心,现在出汗了,想是要好了。”李奶奶摸了摸悦儿地额头,道:“了不得!这么烫!你这大伯哥也不会做人家,自家整日里喝酒吃肉不说,偏侄女病得这般,倒成了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半文钱也不舍得借……”
刘氏一怔,手下得动作也慢了下来。李奶奶忙改口道:“悦儿这发热只要能发出汗来,就算是好了大半了。”
刘氏继续替女儿擦试身体,道:“奴也是这般想地。”
说了几句话,李奶奶的媳妇就寻了过来,说是家里来了客人。李奶奶起身告辞,道:“悦二嫂,你家闺女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你是她亲娘,就等着以后享福罢。”
刘氏沾着手不得空,笑道:“承您老吉言。奴这正忙着,就不送您老人家了。得空了再过来耍就是。”
李奶奶扶着媳妇家去。不大一会儿又拎着一坛子酒折返回来,对刘氏笑道:“刚才老妇在亲家那里听来个偏方,说是发热的孩儿家用酒擦身子,第二日就能退了热。”
刘氏慌忙上前拜谢,老娘将酒放下,摆手道:“紧邻之间,快别如此。家里还有客人等着,老妇就先家去了。过两日还央二嫂子替我织匹布。”
刘氏将酒倒出来,替女儿整整擦拭了一夜。到了第二日,悦儿的热果然就褪了下来。刘氏大喜,接连时来日足不出户,她将织布机搬到床头,随女儿有个风吹草动就扔下梭子上前瞧视。
悦儿也渐渐能喝得下米汤,只是依然醒少睡多。
每次醒来,悦儿也不说话。眼神也很怪异,看着屋子里的环境是三分惊恐、三分不敢置信,看着刘氏却又是四分感激。晚上睡觉也不再似生病之前,总爱往刘氏怀里钻。有时候刘氏抱着她,她虽然不挣扎,却也不似以往快活。
刘氏只要女儿病能好,别的也不计较。每日里织布照顾女儿,脸上的笑意也越来越明显,只身子因连日来操劳过度,虚弱得两腿走路都打颤。
这日上午,刘氏打算背着女儿去村头小翠家抱种。无奈体弱身虚,折腾了半天也没能将女儿背上。反累得满头大汗,坐在床上歇气,看着女儿道:“去小翠婶娘那里,悦儿走着去好不好?”
悦儿看着她,道:“娘,累累。”
这么多天以来,是悦儿首次开口叫娘。刘氏大喜,道:“悦儿,娘不累!”顿时就有了无限的气力,用小毯子裹了女儿背在背上出了门。
一路上相熟的老娘、媳妇都和久不出门的刘氏打招呼。相与的还要过来逗一逗悦儿,说两句话。短短一盏茶的功夫,愣是让刘氏走了有小半个时辰。
悦儿睁大眼睛,乖巧地看着众人,由着众人捏她的脸,摸她的头。刘氏让她叫谁,她就叫谁,欢喜得众女人直夸她懂事、乖巧。纷纷掏出吃的把她。
到了小翠家,悦儿手上硬是多了好几块桂花糖,一捧大枣。
小翠看见是刘氏背着女儿走路吃力,忙上前帮忙把悦儿接下来,道:“悦二嫂,这么一会子功夫,就是将她放家里又如何?”
刘氏笑了笑,道:“我这也是怕了。”她是怕极了,当初她不过是在院子里和大伯子说了会子话,女儿就昏死过去。现在她那里敢离了女儿半分。
悦儿一听,眼睛就被一层水汽遮蔽。借着吃桂花糖低下头掩饰。前些日子,她病得严重,多少次难受得醒来,看见的都是刘氏那双充满红血丝的双眼,以及眼底满满的担心、关心,还有害怕。
不过十数日,她是好了,刘氏为了照顾她,却累的脱了人形。人心都是肉做的,她又怎么不感动?
“娘,吃糖。”悦儿举起手上的桂花糖喂娘。刘氏比天上掉下活龙还快活,将糖放进女儿嘴里,道:“娘不吃。”小翠在一旁看了,叹道:“这么小就知道心疼娘亲,怪不得你当她是眼珠子一般待。”逗悦儿道,“悦儿,糖给婶娘吃一块罢。”
悦儿不待刘氏教她,就大方地拿出一块,道:“婶娘,吃糖。”
小翠怔了一下,抱过悦儿亲了一口,赞道:“悦儿真乖。悦二嫂,你女儿可教的真好,真大方。”
刘氏怜爱地看着女儿,笑道:“小翠姐,还有蚕蚁吗?”
小翠将悦儿放下,道:“有,有。奴特意给你留了些。你等着,奴去拿。”转身去里间捧了个小簸箕出来,上面密密麻麻都是褐色的蚕蚁。
刘氏涨红了脸,道:“小翠姐,这钱……”小翠将手上的小荷包递给悦儿,道:“你拿去养着。等有钱了再送来不迟。”
悦儿看了看那个绣着狮子滚绣球的小荷包,并不伸手去接。刘氏看见,忙推辞道:“小翠姐,这么值钱的东西快收起来罢。”
小翠径直蹲下,亲自给悦儿将荷包挂上。悦儿看推迟不掉,忙道:“谢谢,婶娘。”小翠再次赞叹,对悦儿笑道:“悦儿真乖。”起身对刘氏道:“这女儿是怎么教的?只得一两岁就这般懂事,真真是羡煞奴家了。”
刘氏微微一笑,麻烦小翠帮她把女儿背在背上。悦儿扭着身子道:“娘,走。悦儿走。”
娘两还真就手牵着手,一起家去。
如今悦儿病好了,刘氏仍让女儿自家玩耍,她在一旁织布。只是悦儿如今不爱别的,只对屋子那一面墙似也的书感兴趣。刘氏白日里忙碌不已,又要织布又要养蚕,只要女儿不将书扯得脱页,也乐得女儿有个玩具耍子。
如此这般刘氏织布,悦儿翻书,转眼就过了一年多时间。
这日刘氏在家织布,悦儿依然在床上乱翻书。院子里传来一声问:“请问这里是不是悦心武家?”
刘氏在屋里答应道:“这里正是悦心武家。客人找他有什么事情?”
院子里传来另一个人的清朗的声音,道:“我们是布商,听人说他娘子织的布好,所以来瞧瞧。”
整个江南自古以来土地肥沃,气候温和,蚕桑发达,盛产丝绸,所谓丝绸之乡是也。也就经常有那小布商下乡合村妇们买布。若是织得好,一尺布的价钱却比寻常的布店高一两文钱。
刘氏拿了一块昨日刚只好的绢,出到院子里。
院子里有两个人,一副挑子。一个人坐在挑子上,背对着刘氏。另一个人恭敬地立在一旁,五十岁光景。看样子是主仆两个。
那站着的人看刘氏出来,忙上前接了绢,自家先细细地看了一遭。递给另一个人道:“爷,您看看。”
那人转过身来,却是二十五六的年纪。接了绢也不看,笑道:“长青叔说好,那就是好。”抬头看向刘氏,问道:“大嫂,这样的绢还有么,我们都要了……秀,秀姑?”
那人只盯着刘氏瞧,连绢就掉倒地上都浑然不觉。他大步走到刘氏面前,喃喃道:“秀姑,真的是你!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我找你找的好苦!”
刘氏将他看清楚后,慌的绢也不捡,道:“你认错人了罢。”转身飞快进屋,将门紧紧关上,靠在门上无声的流泪。(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