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时,北狄可汗宇文贺然与其子宇文曜为了牵制住肃北第一军,也开始在北门大肆攻城,攻势之猛远超平时,北门处喊杀震天,城门屡次失守,屡次被夺回,这一夜之间突燃的战火到了白热化,至第二日天色微明时,北狄的攻势仍未见放缓了。肃北第二军二十余万人马已经折损过半,余下皆是一身风霜疲惫,高耸巍峨的肃北城墙好似被血水淋过,处处一片猩红。
萧荣看了看城下深沟中涓涓血水汇成的溪流,微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浅色眸子中仍是一贯风轻云淡,缓缓说道:“传令下去,退守内城。”
肃北眼下兵力经过这一夜拼杀,已经再无力支撑大范围的防守,也只有暂时退回内城,再驻防线。
“哥!”萧帧一边撤退一边大声问道,“咱们真要全部退到内城吗?”肃北内城位于肃北中心地带,地势高于周边许多,但是面积却仅为肃北一半不到,多住了一些达官贵富。大军一旦退回内城,周边四乡再无法顾及,就会尽数归于北狄的铁蹄之下,而内城并无坚固城墙可以依仗,如何能顶住北狄人的疯狂铁蹄?
方墨将李进等人送到内城之后,就又回到了北门,她见萧帧仍是不明白,低声说道:“咱们人马已是不足,若是等宇文飏人马与这边汇合,两面受夹,就再无退路可走,先回内城于眼下而言,是上策。”
一边萧荣眉眼清浅,驻马回身遥望后方,退军如潮涌,不过片刻肃北北门一代已是满目苍凉,昔日繁华再不复见。
“方墨。”萧荣突然淡淡说道,“依你说,咱们还能不能回来?”
方墨一拉缰绳,随他一道驻足回看,风萧萧,满目尘土飞扬,身边人流如织,内城防线正在匆忙驻起,这一片昔日繁华尊贵之地已是挤满了涌进来的周边四乡城民,人人面上仓惶。而防线下方北狄的黑鹰大旗密密铺满,灰黑铠甲在黯淡晨光之中泛着森冷寒光,铁蹄轰隆隆来回奔驰声让大地震动不已。
方墨心中也是一片茫然,不由得转头看向南方。
大周的援军,现在到底到了哪里?
萧荣突然轻笑一声,一拍方墨弱小肩膀,温和说道:“你放心,我答应你,一定会做到。”
方墨一怔,萧荣眨了眨眼,俊美面上难得露出一丝顽皮之色,说道:“你那连珠弩已是给我,我自会将你母亲太太平平送过逆水的。”原来他还记得这事。方墨不由得一笑,心里顿时感觉暖烘烘的,大声说道:“萧世子,你放心,咱们一定会回来的。”
萧荣微微一笑,浅色眸子流光绚丽,一时天地尽失了颜色,方墨仍怔于他的惊人风姿,一转眼,萧荣已是快马入了内城。
于二月初四深夜发起这一次攻城总算于第二日卯时停了下来。肃北历了这一次突变,整个西城尽失,北门城破,肃北一半城池在尽失。肃北萧世子带残余人马在北狄三军即将汇合之际涌进内城,迅速筑起了第二防线。
然而接下来几天里,北狄人并没有急着攻下内城,故技重施,将内城围得水泄不通,只等里面弹尽粮绝,好不费吹灰之力而得之。
肃北内城日子愈发艰难了,当时匆忙涌进内城时,人人只顾逃命要紧,并没有带多余事物进来,内城也就那么大的一块地方,残存物资很快耗尽,饥饿的人流如蝗虫一样,很快将城中树皮草根消耗一空,易子而食的事时有发生,渐渐有被逼的绝境的肃北民众搭伙结伴企图闯过北狄人的封锁,然而都在半路就被细密箭雨射成了刺猬。
而大周援军的消息仍然没有只言片语传来。
如今军中日子一样难熬,五日里才能领到小半斗糙米,然而这也是十分难得的,许多人家都将年不足十岁的孩子慌报了年纪送了进去。孙家大院的那些人如今都住在肃北王府的一处偏院里。城破时候,周大就丢了性命,周二荣进宇失了踪迹,如今周家只剩了周氏兄妹相依为命,余氏一人带了两人孩子过活,好在外面日子虽然艰难,可王府里每日还是能得一回食物。
这日夜里,方墨等人才睡下了,听得外面冬来在叫唤,她连忙起身,出了门去,冬来拢着手,站在偏院门口笑呵呵说道:“方姑娘,我家世子有事找你。”
方墨跟着冬来到了外院里,如今军中的议事大营设在王府大门一侧,萧荣日日就歇在那里,一出了王府,方墨就可见一处大营旁边正坐着数人,篝火熊熊烧着,那几人围坐成一团,萧帧与胡不归都在。胡不归抚琴席地而坐,他那青衣小厮依然静静立在一旁,琴声铮铮带了无限悲壮豪气直破云霄,众人皆听得入神。萧帧神情萧索肃重,昔日一张时时凶蛮的俊脸变得消瘦坚毅,似乎只在这几月岁月就换新颜。
他余光一瞟看见了方墨,连忙过来,说道:“你怎地还没有歇下?”眉眼带了微微笑意,又说,“你等我啊。”几步又跑回去,拿了一团黑乎乎草叶包裹的东西塞递给方墨,“还热着,给你。”
方墨打开了,一惊,说道:“这个,是老鼠!”
萧帧笑呵呵说道:“嗯,这是萧九几个守了半日逮到的,你别瞧着恶心,味道确是不错的,我先前也不敢吃,后来实在忍不住才吃,确实不错的,我不骗你。”
方墨瞧见他清瘦面容已是生了短小胡渣,不过十三四岁就有沧桑之气,微笑说道:“好啦,我先进去了。”
方墨到时,萧荣正背了双手看窗外月色。正值月中,难得一轮满月当空照着,只眼下遍地凄凉,寒风索索,倍添了萧索。
冬来回道:“爷,方姑娘来了。”
萧荣微笑着转过身来,伸了手,说道:“请坐吧。”
方墨依言坐下来,萧荣纤长手指缓缓抚着杯沿,方墨见他明显有几分心不在焉,也不急着说话,只缓缓饮着杯中茶水。一杯尽,萧荣才微微一笑,说道:“我一向极是佩服方墨你,年纪虽然,却胆识过人。实话说,如你这般翘楚人物,我也曾见过一个,当时心里震惊,就以为所谓天纵奇才,大约就是他一人,却不料这世上还有一个。果然是江山辈有人才出,是我缪误了。”
方墨笑着说道:“是世子爷过奖了,我哪里有那么出色?不过是到山过山,到水过河,一切顺着走吧。不知道世子爷叫我有何事?”
萧荣看着方墨,说道:“方墨,你对眼下局势有何看法?”
方墨细细看他,他与往日相比显然憔悴了许多了,但眉眼仍是淡雅如风,一轮月色相伴,风姿更是出尘。他这会儿要得不是鼓励,更不是煌煌之词,他比她更清楚知道眼下局势的险恶。方墨直接说道:“我不看好。”
萧荣替她了斟了茶水,等她继续说下去。
方墨说道:“其实世子爷比我更清楚,我们现在所仰仗的不过是大周的援军快点到来,可是大周援军现在到底在哪里?谁也不知道。甚至大周到底有没有援军,我们都不知道……”
萧荣手微微一颤,茶水便溅泼出少许。是啊,从永历三十年十月起,到现在已是快有半年了,肃北之所以能撑到现在,是有一个信念始终支撑着他们,那就是大周援军。因为他们深信,只要大周的援军一到,肃北的危机就可以结束,漠北燕云十六州就可以收复,漠北平和温实的日子就可以再回来。可是——这小半年时间里,若是真有援军,从大周京都燕京到漠北,两个回来都足够了!他们怎地还没有现身?
“继续说下去。”萧荣缓缓说道。
方墨皱着眉头说道:“眼下咱们内城早就是北狄人的囊中之物,他们若是想要,不过一日冲锋就可以到手,可是他们却放任咱们一直等下去。世子爷有没有想过,他们到底为什么这么好心?难道他们不知道只要大周援军一到,他们两面受夹,想要再回北狄就难了?”
萧荣缓缓饮了一口茶水,淡淡说道:“他们之所以这么好心,不过是知道大周的援军是永远不会来的。”
营中灯火荜拨一声乍响,却是油灯即将燃尽最后一次的宣张,转眼间,营帐内黑暗一片,只余两人静默无声,伴了窗外了凄凄冷月。屋外喧哗一时入耳,却是胡不归琴声到了尾声,无限豪情急转直下变成了尸横遍野,荒草萋萋,满地凄凉。
冬来赶紧进来添了灯油,剪了灯芯,退了出去。萧荣面上依旧带了淡淡笑,说道:“方墨,上次与你交易,我欠了你一回,现在该我兑现承诺了。”
方墨看着他,心里不由得砰砰直跳。
“漠北肃北王府始建于大周乾丰元年,至今已有三百八十二年了,许是肃北第一代藩王知道自己子孙后代会有今日这劫难,在初建时就秘密留了一条密道,直通西城虞山脚下。你若是想好了,便挑个时间,我送你们从密道出城吧。”萧荣慢慢说道,“虞山那处许是还有些北狄人,你也不用担心,我自会想法牵制他们,你们只要穿过虞山,过了逆水,也就太平了。”
方墨回去时候,院内众人都已经歇下来,空荡荡院子里面只有满院白花花月光冷清清泼洒在地面,她一个坐了良久,苏瑾娘半夜醒来,见床旁黑乎乎坐了一人,吓了一跳,待揉了眼睛看清楚,便握了方墨手,说道:“乖女,你怎地不睡?可是饿了?”
方墨摇了摇头,月色中面前妇人朴实脸上满是关爱,她不由得倚入苏瑾娘怀中,说道:“娘,你想不想出城?”
苏瑾娘扑哧一声笑,说道:“你这孩子,又在说傻话不是?眼下谁不想出去,这里要吃的没吃的,要穿的也没穿的,咱们在王府里倒还好,听说外面还有人家相互换了孩子来吃,唉,这日子,怎样才是一个头?也不知道大周的援军什么时候到?娘有时候生怕自己熬不下去,留了你一个在世上孤零零的,若真是这样,到了地下,遇到你爹,娘真不知道咋说呢?”
方墨过了良久方才幽幽说道:“娘,我是不是做错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