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上了灯。屋外雷声大作,豆大雨滴噼里啪啦落不停,风正猛,枝影横斜乱舞,时不时有清脆折断声传来。荣余氏担心苏瑾娘,便一直没走,与荣月娥聂云旭两人守着如豆灯火说话。
也不知道到什么时候,李进这才拖着一人进来了。荣余氏见李进浑身是血,手上还提着大刀,竟像是从杀场上才下来的。而他旁边那人背了一诊箱,一身戎装未除,身上也是狼藉斑斑,显然是萧家军中的医官。她吓了一跳,连忙让开来。
那医官上了前,先摸了苏瑾娘的手脉,又上了针灸,引出淤血。如此这般忙碌一番,便说苏瑾娘是气血攻心,一时厥了,引得风寒之症加重,所以才不省人事的。
李进低声问道:“要不要紧?”那医官斟酌一番,说道:“若后续不仔细用药,血气淤积在心,寒气沉积,便是醒过来了,日后也落下难愈病根的。”李进看了看一动不动的苏瑾娘,低声吩咐那医官道:“姚先生暂不用回军中,就留在这院子里照看她。刘将军那里,我自会去说的。”
那医官低声应了一声是,便到一边开方子。李进将聂云旭拉过一边,低声说道:“这姚先生是刘将军举荐的,医术了得,暂时留下来,专责照看你婶娘,你让人收拾一间屋子出来,管他住几日。逆水那边打得正狠,这里我恐怕是兼顾不到了,你可要看好你婶娘了。”
聂云旭头低着,半响不说话。李进拍了拍他肩膀,低声说道:“云旭,你姐姐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能上阵杀敌了。你是男儿,更应有担当,如今你姐姐不在,这家里你也要撑起来才好。逆水那边正缺人手,我不能久待,先去了。”
“李叔。”聂云旭突然出声道。李进转过身来,拍了拍聂云旭肩膀,低声说道:“你莫要担心,若是逆水那边真有事,我定会让人过来一趟的。云旭,你只管在家里看好你婶娘就是了。”
聂云旭摇了摇,说道:“李叔,我想跟你一起去逆水杀敌。”
李进一愣,眉头随即皱起,严声说道:“云旭,你说的什么话?你怎能在这时候离开你婶娘?”
“若是我姐姐在,定是会这么做的。”聂云旭咬牙说道,“咱们好不容易才将北狄狗赶跑了,不能离开惠州,不能就这么便宜严仕海。”
聂云旭灯下眉眼幽深,让李进一想起方墨来,他心中一软,又拍了拍聂云旭肩膀,沉声说道:“旭儿,话虽是这么说,但是你想过没有?你姐姐下落不明,你婶娘又在病中,最是需要你留在身边,你又怎么能离开?”
聂云旭复又低下头去。李进叹了一口气,说道:“好好留在家里,照看好你婶娘。”待看见聂云旭点头后,李进这才转身出去。
荣余氏见李进来了又走,行色匆匆,心中愈发忐忑。她也是历过了无数险境的,举止倒也不慌乱,只转头对荣月娥说道:“月娥,你陪娘回去看看你爹回来了没有?”荣月娥看了看聂云旭,点了点头。
母女两个回了家,家里冷清清的,荣家的两个男丁都没有回来,荣进宇还在逆水,荣天琪跟着萧帧去了玉泉山。荣余氏一人在几上坐了。屋外风急雨骤,如催命似的,分外凄厉。荣余氏只坐了一小会,就起身来,低声对荣月娥说道:“月娥,你赶紧收拾一下,带些要紧物件,咱们去隔壁。”
荣月娥原本在擦脸上雨水,听了荣余氏的话,手下动作一顿,问道:“娘,你是担心,今晚上会出事?”荣余氏点了点头,低声说道:“如今帧少爷不在惠州,逆水那边战事一再吃紧,惠州城里的人都走了一半了。刚才你李叔那样子你也看见了,只怕惠州今晚会出大事,咱们需得准备准备。”
荣月娥吓了一跳,一张小脸惨白,说道:“娘,咱们,咱们不等爹回来了?”荣余氏摇了摇头,说道:“你爹今早出门时候,就跟我说过了,若是逆水那里扛不住了,他也不一定能赶得回来,让我们务必要跟墨儿她娘守在一处。你快去收拾吧,莫要磨蹭了。”
荣月娥连忙点了点头。母女两个各收拾了一个包袱,转到隔壁方家。苏瑾娘已是醒过一回了,只是太过虚弱了,心力憔悴,又一连追问方墨的事。姚医官给她用了一碗安神药服下后,她又昏沉沉睡过去了。荣余氏坐在苏瑾娘床边,看着她,低声对聂云旭说道:“云旭,你让王伯王嫂也收拾收拾吧。”
聂云旭一愣,荣月娥扯了扯他,低声说道:“有备无患,快去,快去。你可不能让你婶娘落到严仕海手中。”姚医官也附和说道:“严仕海这人心狠手辣,若是方夫人落在他手里,定是生不如死。”
聂云旭唤了王伯王嫂来,低声吩咐他们几句。王伯王嫂慌忙下去收拾。聂云旭又转到自己屋里,收捡了几件换衣衣衫,拿了弓弩和小剑,一并裹了。荣月娥跟他在一起,诧异问道:“你就拿这些吧?”聂云旭点了点头,说道:“这些就够了。”又拔出小剑,对灯光看了看,随手递给荣月娥,说道:“这个给你。防身用。”
荣月娥拿过了,问道:“那你呢?”聂云旭拍了拍连珠弩,说道:“我用这个就行了。你收好了,这剑是我姐姐让孙伯伯给我打得,锋利得紧,你小心莫要伤了自己。”荣月娥将小剑包好,背背上,笑着说道:“你只管放心。”
两人一道回到苏瑾娘屋里。荣余氏又说道:“云旭,去将你婶娘常穿的衣衫也收几件。也要备些银钱。”三人一道开了苏瑾娘的柜子,捡了几件衣衫。聂云旭身上还揣着李进给的银钱。一应东西收好了。王伯王嫂也收拾好了。将东西放到一起。王伯照样去前院守着。剩下的人全聚在苏瑾娘床前。
雨似乎又大了一些,雷声噼里啪啦作响,在时不时乍亮的黑夜里,这屋里每个人心里都揣着不安,就连说话也都心不在焉的。突然方家的大门被捶得咚咚作响,屋里每个人都被吓了一跳。聂云旭站起身来,走到屋檐下站着。
一道闪电突地在头顶划过,乍现瞬间,聂云旭看见院子里最大的那颗大树正搁在院墙上面,满院枝叶狼藉,紧接着惊雷轰隆隆从头顶滚过,似万马奔腾。王伯提着气风灯笼带着两人匆匆忙忙过来了,还没有靠近,聂云旭就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那两人近到了跟前,摸了一把脸上雨水。聂云旭常在李进身边,认得这两人,正是李进寨子里的,年岁略大那个是王三顺,瘦高个年轻的叫汪贤生。聂云旭正要说话,那王三顺就摆手说道:“云旭,你婶娘在哪里?咱们得快些离开这里,有话路上说。”
聂云旭一愣,转身指了屋里,说道:“就在屋里。”快步引了两人进去,屋里几个女人都站起身来。王三顺只扫了她们几眼,就探头看了看苏瑾娘,问道:“云旭,你婶娘还没有醒吗?能不能下地?”
聂云旭摇了摇头,说道:“醒过一次了,但是还不能下地。”王三顺点头说道:“这倒不打紧,我劲大,我来背就是。院子里可有马车?”在门口站着的王伯连忙点头说道:“有,有,早准备好了。”
“快拉了来,在大门口等着。咱们需得快点,再晚就出不去了。”王三顺一边说着,一边蹲下身去,让汪贤生和聂云旭搀着苏瑾娘到他背上,一众人等各自携了包袱跟在他身后慌忙出了门去。雨正大着,只片刻就看不清路了。荣余氏紧紧拉着荣月娥,跟着他们身后,哆嗦着问道:“逆水那边是不是扛不住了?”荣进宇还在那边呢,他虽是出门前交代过几句,可是荣余氏心里仍是一阵阵揪痛。
王三顺看了她一眼,说道:“严仕海过逆水了。”
一道闪电突地划过黑漆漆天际,荣余氏惊得一下子咬破了嘴唇,那呜咽声被硬生生吞进了肚子里。几人来到大门口,抬着不省人事的苏瑾娘上了马车。王三顺指挥妇人们上了马车,又牵了一匹马过来,让姚医官骑了。聂云旭执意要跟王伯一道坐在车轩上。一众人等慌忙往城外赶去。
正夜深时,雷雨大作,大街上慌乱出城的人不知几数,似有恶人趁机作乱,雷雨声里混杂的妇孺哭声犹是凄厉。王三顺不禁低声骂道:“这帮畜生。”正要冲过去,却被汪贤生叫住了,喊道:“大哥,咱们需得先护着方大娘出城,顾不得这些了。”
王三顺只得勒转马头,快马冲在前头开道出城去。出了城之后,又引着马车直往虞山奔去,上了山道,聂云旭回头看去,余处都是黑漆漆的,只惠州城的西南方向火光冲天,幽黑的逆水倒映着无数火光,正往惠州城逼过来,隔这么远都可以听见震天的喊杀声。
聂云旭的小手不禁紧紧握成了拳头,车厢里面妇人压抑的哭声在背后响起。严仕海过了逆水,刘海平领的萧家军第一军还在拼死抵抗,荣进宇李进等人都在那里,这时候,谁也不愿意后退一步,将他们用无数鲜血打下家园就这么让出去。
可是这种实力悬殊的顽强抵抗不过是巨狼即将倒下去的最后一次悲鸣。
他们终归抵不住潼关的数十万浩浩大军的。潇潇逆水又一次见证萧家的落败。
就这时候,黑漆漆天地中突然传来一阵轰天巨响。***(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