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打开了,一阵冷风进来,裴胥云床头的烛灯火苗一下子被吹得只剩了丁点火星,屋里挂着的白色幔帐都翻卷起来,飘飘洒洒的。裴夫人几乎又要站不住脚了,浑身力气就像被抽光了,全依在身后苏妈妈身上了。
屋正中站了一人,穿着一袭月白衣衫,这时转过身来,平素温雅面上罩上了一层阴霾之色,冷寂寂无声,看着裴夫人进来,伸了手欲搀扶一把,裴夫人却径直越过他直接往床那边走去。
裴胥云身上已是换了一身绢绵葱白寿衣,面上也画了极重妆容,早非先前狰狞模样,竟是如活生一样。“云儿。”裴夫人轻唤了一声,裴胥云却纹丝不动。裴夫人哆哆嗦嗦抓了她手,入掌小手冰凉入骨,她顿时彻悟到,自己养了十余年的心肝宝贝真真是不能再如从前一样在她怀里撒娇耍赖。一时悲从心中来,裴夫人再忍不住了,扑过去嚎啕大哭起来。
苏妈妈一边跟着抹眼泪,一边低声劝慰。裴夫人却哪里能忍得住,只不过回了一趟娘家,自己活生生的女儿就成了陌路,从此再不得见,所有的一切都成了空幻。她越哭声越大。满屋子丫头婆子都忍不住跟着抹眼泪。
裴胥青转身出了门去,一丫头慌慌张张进来,差点与他撞了满怀,一抬头,见是他,头几乎垂到了胸口,微不可闻唤了一声:“大少爷。”随即退让到一边。
裴胥青在门口站住了身,屋外风大,只瞬间就使得他脸上所有颜色都化了苍白,屋内一众女人哭声吚吚呜呜传来,如将尽未尽的二胡悲曲,平白使人心中添了凄凉。裴胥青一人慢慢回到自己青竹院里,丁仲低声说道:“少爷,老爷来了。”
裴胥青抬起头,看了看乌蒙蒙天色中书房那处的一点昏黄灯火,神色微怔。丁仲微抬了眼眉看了他一眼。昨日夜里老爷和二少爷彻夜在书房说话,今晨就得了二小姐死讯。
二小姐突然过世,裴夫人尚在威远侯府,二小姐一应后事都是大少爷亲自督办的,丁仲因是与二小姐有过嫌隙,不便跟随大少爷过去,只得在这处青竹院等着。先是等来了老爷,而后才是大少爷。只这一日一夜,裴府两位主子都与往日大不相同,可是到底是哪一处变化,丁仲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裴胥青在一片萧瑟竹林前微怔片刻,终是大步朝着书房走去。
丁秀兰低头站在门边,屋外大风吹得她耳朵都发麻了,她却不敢动弹,直等到大少爷身影不见了,才长长吐了一口气,伸头往屋里看了一眼,丫头婆子都靠两边立着,抽泣声此起彼伏响起,隔帘卷起,床上的裴胥云一身葱白寿衣死寂寂躺着,白惨惨面上画着极浓妆容,完全看不出先前狰狞样子。
丁秀兰却吓得牙齿只打架,话说,是她头一个发现裴二小姐悬梁……
她于是踌躇着不肯进去,只在门口跺脚来回,心里寻思着一会若裴夫人问话该如何应对一类问题。
屋内苏妈妈不住低声劝慰裴夫人,裴夫人总算是收了眼泪。苏妈妈低声说道:“夫人明白就好了,人死不能复生,夫人还要打起精神操心接下的事儿呢。还有文哥儿,也需得派个稳妥人过去威远侯府接回来,与咱们府上交好的几个世家府邸是不是要送个信过去?还有宫里贵妃娘娘那里,少不得说一声,这些事样样件件都等着您拿主意呢。”
裴夫人拿绢子点了点眼角泪水,扶着苏妈妈的手站起身来,走到外间八仙桌前坐了下来。大门开着,一众丫头婆子轮序出去了,这屋里空荡荡的,冷风灌进来了,屋内灯火忽明忽暗飘忽不定,满屋白色幔帐四下飘飞着,她的女儿就躺在里面。裴夫人手握成了拳头,低声对苏妈妈说道:“二小姐的后事你亲自去办。”
苏妈妈一怔,却见裴夫人神色坚定,只得点了点头,说道:“是。”正要转身,裴夫人叫住她,沉声说道:“昨日夜里是哪几个在二小姐房里当值的?你将她们都叫进来,我要问她们几句话。”
苏妈妈心里一惊,不由得说道:“夫人……”
裴夫人摆了摆手,血红眸子是一片阴冷神色,低声说道:“我总得弄明白我女儿是怎么没的,她如今就在我身后看着,我不能让她死都不能瞑目。”
苏妈妈脸色白了白,曲了曲身,出了门去。
天虽然没有入夜,可头顶乌云滚滚,遮住了所有光亮,檐下燃起了数盏灯火,随着风声,不住摇晃着。苏妈妈在燕京城里活了半大辈子,还从未有见过如这日这般凛厉大风。梨香院所有丫头婆子满满站了一院子,都冻得索索发抖,有不争气的,牙齿还打起架来。
苏妈妈唤了梨香院大丫头过来,命她点出昨日夜里当值人来。里外屋中当值一共六人被指到了一边,苏妈妈将这些人一个个看过,恰好站在丁秀兰跟前。
丁秀兰忍不住牙齿也打起架来,她心里知道这回自己的小命是悬在自己这嘴上的,若是答得好,许是会有一线生机,若是答得不好,只怕死了都落不了一个全尸的。可是昨日夜里在青竹院里她与二小姐听得那些话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得,她虽然懂得不多,可也知道那些话字字句句都是要诛九族的大罪。
好在二小姐已经开不了口,知道她听过这话的人只有她一个人。
苏妈妈将人一个个领进去说话,很快就轮到丁秀兰了。丁秀兰哆哆嗦嗦进去,一下子跪在地上。裴夫人半边脸隐在暗处,阴冷眸子幽幽看过来,丁秀兰原本就害怕,这时心里更是惊恐,只得咬住牙梆子,不让哆嗦声出口。
裴夫人阴冷冷说道:“昨日夜里是你在二小姐房中守夜?”
丁秀兰头几乎要垂到胸口了,哆哆嗦嗦说道:“是。”
裴夫人一下子将桌子上物件尽数扫落到地上,剧烈哗啦声响惊得丁秀兰一个哆嗦。裴夫人手指了丁秀兰,圆瞪眸子中布满了血丝,说道:“你与二小姐睡了一屋,她是何时上的梁你都不知道吗?你是个死人啊?”
丁秀兰将头咳得蹦蹦直响,不住说道:“夫人饶命,夫人饶命!”她昨日前半夜受惊过度,后半夜噩梦连连,醒来就看见里间房梁晃晃悠悠挂了一人,点了屋角灯看,才发现是裴二小姐挂在梁上,舌头都吐出来,满面青紫,浑身已是僵硬,一碰就忽悠悠转了好几个圈,那死相真真是可怖,吓得她一声尖叫,险些厥了过去。
虽然丁秀兰隐约知道二小姐因何事而绝望,可是她确实不知道二小姐是何时上的梁。
裴夫人将丁秀兰当了仇人,恨不得生吞活剥了她。苏妈妈紧紧将裴夫人按到几子上坐下来,对丁秀兰喝问道:“你好好想一想,昨日夜里二小姐出去过没有?有没有说过什么话?一个大活人上了梁,你怎地会一点动静都不知道呢?”
丁秀兰死垂着头,心砰砰直跳,摇头说道:“昨日夜里二小姐……没有出去,很早就歇下了,半夜时还要过一趟水喝,奴婢确实不知道……,夫人饶命!”丁秀兰垂着头,闭着眼睛说话,初时还觉得说有些话是说不出口,到了后面却渐渐顺溜起来,至于最后的事,人人都知道,她丝毫没有添减,一五一十说出来。
苏妈妈皱着眉头,裴二小姐这些日子在病中情绪时好时坏,这些人人都知道。前几日宫中裴贵妃将五皇子养在盛兰宫里,裴府与忻王府的婚事更是存了诸多变数,满燕京城里都传出不好听话来,许是就因为这个,二小姐一时想不开,就走了这条路。不过这事却外传不得,燕京世家最重的就是门楣声誉,一个未出阁的千金小姐悬了梁,多少人会在背后指点笑话。这天夜里守夜的几个丫头婆子少不得都要封口了。
苏妈妈心里有了主意,说道:“来人,将这几个先关起来!不许她们说话通气。”
进来几个大力婆子扭了这些个哭哭啼啼的丫头们下去。苏妈妈又低声对裴夫人说道:“夫人先沉住气,二小姐去的委屈,咱们可不能再让人笑话了她,现在这风口浪尖上,燕京城里多少人都盯着咱们裴府,夫人要细查,要发落,好歹也等二小姐风光落了葬,再做这些不迟。”
裴夫人哆哆嗦嗦坐下来,五爪渐捏成拳头,一下敲在桌上,恶狠狠说道:“这几个贱人,一个都不能留!”苏妈妈连忙说道:“是,是,是,夫人放心,人全关了起来,一个都少不了的。不过老爷那边,夫人也得先通个气才好。”
裴夫人冷冷说道:“他哪里还记得有这个女儿!”
苏妈妈一愣,也是,从二小姐出事到现在,大老爷就露了一次面,在二小姐床前站了一阵,一句话也没有说,虽然看起来有几分伤心,却是一滴眼泪都没有落下,转身就进了大少爷的青竹院。二小姐的诸多身后事还是大少爷操持的。
苏妈妈心里拔凉拔凉的,说起来二小姐寻了这条路走,与大老爷无不相关——若不是裴贵妃将那五皇子养在身边,好端端的人哪里会往这条死路上撞?她眼神不由得往里间静静躺着的裴二小姐看去。花样年华的豪门千金,九重宫阙的大门还朝她开着,她却去了另一条不归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