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锁子进山采了两大筐草药,借了方大桩的牛车,一溜烟赶到了葫芦镇。田郎中也依了约定,将五两银子送入了锁子的手中。锁子长到近二十岁,从没有见过这么大一笔银子,揣在手中做梦一样看了又看,惹得一旁田指多笑道:“只怕镇上人见了你这模样,再也没人说我是财迷了!”
从那以后,锁子隔三差五从山上采上几筐草药,送到田家药铺去。有时候,送完药还不到中午,余下的时间锁子也不急着回家,就留在药铺中做个帮手。锁子很勤快,见铺子中哪里脏了乱了,就立刻收拾干净,还经常到后院去劈柴,挑水,有时候,田郎中出诊需要带的东西多,份量很沉,锁子还自告奋勇当跟班,给田郎中提着药箱和医具。
镇上人有些心眼小的,见锁子如此积极,都讥讽道:“别是为了田郎中多给他几两银子吧?”连田指多有时也斜着眼看他。不过,日子久了,大伙儿见锁子是如此真诚,根本没有多求什么回报的意思,反倒不好意思,对这个小伙子都起了真实的好感。
此间,锁子也跟着田郎中学会了辨识十几种草药,回石村一找,居然多数都能找着,于是更加卖力的采,往葫芦镇上跑的次数也越来越多起来。
大半年过去了,锁子也扎扎实实的存了一笔银子,闲暇的时候,往集市上一转,也能淘得很多喜欢的东西。有一次,他从一家瓷器店里,发现了一套酒器,与方大桩从黎府带回的那套十分相象,一咬牙,花了二十几两银子买回家。从此,每当傍晚时分,便用那酒器盛了好酒,坐在夕阳下细品,望着远处层层叠叠的高山,觉得这些山群虽然在自己身边耸立了近二十年,却只在近日与自己最为亲密。
两年过去了,锁子成了田郎中的女婿。他依然往返于石村与葫芦镇中,还略略学了一些医术,能给人治个头疼脑热的。石村人见他过得热火朝天的,经常聚到他家里来,听他说说稀奇的故事。渐渐的,也有人跟着他采药了,也有人在赶集时将自己织的东西拿去卖了,石村正发生着数百年来没有发生过的变化。
又是春天了,田间的冰块纷纷化成了泥水,在冬眠初醒的青蛙和蛇的拱动下,冒起一串串细小的水泡。风变得柔顺,带着暖暖的气息,似乎不再像以往,即使是春天的风,也冷得像从谷底的深窝中翻出,将人的心脾刺得麻木。
一头健壮的牛喷着响鼻儿,呆呆的站在一块田边,望着正在套犁的主人。眼前的一片田,零乱的撒着碎稻草,插着几根脏脏的秸梗,土质的颜色泛着苍白,让人一看之下,就对它失去了大半信心。
这个人正是方大桩,比起两年前,他显得更苍老了,头发白了近一半,凌乱的结着团,佝偻的背似乎更弯曲了,手背上深深的皱纹比握着的缰绳还更加粗糙。
牛是两年前黎府送的那两头,山中的鲜草让它长得粗壮了许多,更加惹眼了。方氏因爱惜这牛,每日将它刷洗得干干净净,此时站在方大桩身边,简直将主人比得如泥地里的坷垃一般。
这两年,石村里别的村民有的跟着锁子常去葫芦镇,有的自己采了山中野果也去赶集,在渐渐的向外融入。可是,方大桩这个第一个走出石村的人,家中却没有什么变化,还是守着那几亩产不出足够一家人口粮的薄田,勉强度日。
按说,黎府送的几箱东西让他成了村中的“首富”,他应该过得比别人更好,事实上,他也确实“阔绰”了一阵,但是,那些东西终究不能给方家带来更多的收益,点心吃完了也不能再生出来,瓷器酒盅之类,因没有相配的好酒,用这些精细之器去盛些粗茶,倒让人觉出好笑,绸缎衣服更是穿不出去,除了纪采薇会穿,其余的人几乎没有上过身,就这样,没过多久,那一车丰厚的礼物,都就压了箱底。日子难过的时候,居然也没想过要去卖掉一两件。
这一天,采薇无精打采来到厨房,准备给在地里干活的老爹和大哥送饭。她揭开锅盖,见锅底只粘着几块干巴巴的南瓜块,不禁摇摇头道:“唉!刚刚到这里来的时候,家家都这样,如今别人早变了,这方家两个儿子,都跟牛似的,只有一把力气,没有眼力见儿。”她无奈的将南瓜装了篮子,提到田头去。
方子平正在地里拉犁,腿踩进了厚厚的淤泥里,几乎将膝盖埋住,他吃力的迈着步子向前走去,地里翻起来了一块一块的黑色的湿土。周围没有别的人,邻家的土地上,还胡乱的扎着碎冰,方子平和那头牛弄出的声响在风中显得孤零零的。
见采薇来了,方大桩在河沟里洗净了手脚,抓起几块南瓜吃了,先回了家去。采薇留在田梗边,看着方子平驾牛犁地。因为牛走得快,他也不得不加快速度跟着,不一会儿,汗湿透了他的衣衫。方子平一把将罩衫脱下,只穿着一件小坎肩,喘出的粗气在脸前凝成一片白色的细雾。
采薇看着,突然发现,这个大哥肩膀宽宽的,手臂比以前粗了许多,看那犁地的姿势,早已脱了稚气,就是一个大人了。
一股没来由的焦虑突然涌上了采薇的胸间,她望了望村口,那里的林子被风吹得左右摇摆,然而中间的那条小道上,却没有出现一点点希望中的红色。她暗暗骂道:“两年了,没见到一个影子,这家伙死到哪里去了,不会是将这里忘得干净了吧!”
正出神间,方子平已从地里上来,对她说:“三妹,你不必等着我了,这地边冰凉,先回去吧。”
采薇抬头望他,一身如雨的汗珠,腿上沾了黑黑的泥土,两颊被冷风刮得通红,不觉顿时起了怜悯之心,暗道:“我的这两个‘哥哥’,方子安那家伙,见天就想着怎么才能娶了我去,别的一概心不在焉;子平呢,老实得只会下蛮力气。须得想着些办法让他们转过劲来,这方家将来才有指望。我有一日是肯定要走的,如果方家把日子过得好了,我也少了一些顾念。唉,在这里也住了好几年了,与他们可不是陌路人!”
她对子平笑道:“不,大哥,我有点事正好想和你叨叨,坐这儿吧。”
方子平疑道:“是什么事呢?”一边掀了篮子,将里面的南瓜渣子吃得干净。
采薇叹口气:“大哥,那天我在山里碰见锁子,他又采了几筐草药拉回他葫芦镇的岳父家去了。他如今在那镇上,过得可比咱们家强多了。你看,咱们家这几亩地,一年也结不出几个粮食来,要是再碰上坏收成,我看这南瓜也快要吃不上了。”
方子平愣愣看了她道:“那除了种地,我还做什么呢?”
采薇摇头道:“大哥,你每天一出门,牵着牛就往地里走,你也该抬起眼睛来,看看外面,看看别人呀!算了,跟你在这里也说不明白。娘这几天胸口发闷,我上回跟锁子说好了,要去田家药铺里拿几帖药回来给她。我想叫了你一起去,也看看那镇上的新奇事儿,你说好不好?”
方子平道:“可是我过了晌午还得接着干活呢。”
采薇站起来,一把拉了牛绳道:“怎么就跟你说不明白!别干了,跟我到镇上去吧,晚上回来时天也黑了,我害怕山路,你一定得陪了我去。”
方子平无奈,憨厚的笑笑,将牛拉了回家,与采薇一道走出了村口。(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