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处,稀落走着几个神色匆忙的行人。飘扬的大雨将平日的热闹冲洗得踪影全无,原本虎虎生威的“丰城”两字,在密集的雨丝中,也透出了几分英雄末路的萧瑟。巨大的石拱门冷冷的竖立,斜睨着脚下那一辆雨中行进的牛车。
车里,方大桩盯着眼前几个稀罕的雕花木箱,隔一会儿,便不相信似的伸手摸摸,不时的咧嘴一笑,对车外的情景浑然不觉。
车夫身上的衣服被淋得湿透,用力的甩着长鞭,不停的打着冷战,嘴里咒骂着这鬼天气。车内的随从小厮个子很高,在车篷里坐着,头几乎触到了篷顶,他不时斜眼看看身边的方大桩,也没有挑起话头的兴趣,只缩着手靠在一边,盼着快点结束这令人郁闷的行程。
只有那两头年轻的牛犊,对于在雨中奔跑显得格外的兴奋,撒着欢儿的向前疾驰。它们似乎已经憋了许久,越路越快,然而速度虽快,步子却均匀稳健,身后的车子处在风雨之中也甚少颠簸,令被雨淋得心头起火的车夫也啧啧称奇。
四处都是迷迷朦朦的,它们的奔跑象一股抗争的力量,不甘世界的沉寂,要用强劲的活力去冲破一道出口。
方大桩回来了!
这道消息在石村中迅速的不胫而走,掀起了村里史上最大的波澜。它象一根粗长的棍子,从外面的世界直捅进来,并且来回的搅动,将石村这个静静的存在了不知多少年的山间村落,搅得沉渣泛起。
牛车一到村口,护送的车夫和随从就打道回府了。方大桩亲自赶着两头牛进了石村。正是开春时节,村民们本来在田间插秧,此时都放下了手头的活计,纷纷的聚拢到他家的院子中来了。
已是傍晚,方大桩顾不上休息,一直蹲在院子里,不时发出呵斥:“喂,大顺屋里的,别摸脏了那缎子,瞧你那泥手!”“嗨,那小崽子,别拿别拿,小心摔了我那酒盅,你以为是木头罐子那!”……
一个婆娘拿起一件衫子,小心的抖开一看,整件衫子长至膝处,前胸的对襟处,用彩色丝线交替绣着方格图案,一直延至下摆,袖口和衫尾也绣着同样的图案,其他的地方,若明若现的有一些梅花,拿到光下一看,梅花出现了,换一个角度,或者拿到暗处,梅花又隐藏不见。整个衣面闪着微光,移动之时便如水映斜阳,微波粼粼。
婆娘发出“啧啧”的声音,仔细的翻翻,发现衫子是分了两层,里面还有一层飘垂的衬布。这时,另一年轻媳妇拿起箱中一块不大的方布,奇道:“这是件什么衣衫?只是一块布帘呢!”
方大桩一看,那是一块梯形的长布,暗红基色,竖直方向分成三块,绣着横短的彩条,其中短边的两个角上,连着两条带子。
他想起黎府的婆子身上的穿着,道:“这块帘子是和刚才那件衫子穿一起的,系在腰上。黎家的婆娘们都这么穿的。”
院里的女人们都奇道:“婆娘?”这才恍然想起,衣衫是有主人的,是用来穿的,不是一件纯粹的观赏物。
众女人将目光投向方氏。方氏早已窘得满面通红,只觉得这些邻居们,平时里十分熟悉,此时却给了她巨大的压迫,让她不敢面对她们。自从方大桩回来的那一刻起,她就一直处在这样的紧张中,初时对那些稀罕东西的新鲜好奇渐渐转淡,转而变成了几分奇怪的恐惧。
方氏无论如何也不肯试穿那些娇俏的衣衫。年轻媳妇笑道:“方大娘,你若不穿,不如送我得了。刚才听得方叔说这些衣衫是婆子穿的,我着实吓了一跳!这么俏的衣服,怎好婆子穿呢?连咱们新媳妇穿着,也要嫌丽呢!”
其实,黎府挑的这些衫子,已经是比较素色的了,只是石村人常年所穿的都是自织的灰布,一见有一些颜色的,就甚觉耀眼。方大桩自是明白,只懒得再理会,于是没有搭茬。不过,年轻媳妇的话,却提醒了他另一件事。
他望望四周,奇怪道:“三丫头到哪里去了?”
采薇从院子角落的树影中走了过来,淡淡答道:“爹!”
方大桩道:“黎公子不是说送了你什么盒子吗,你自去取了它吧。”
采薇心中暗喜,低声应了,向那只暗紫的箱子走近。一路上,她不知看了它多少回,只是一进院门,邻居们杂乱的手脚让她只得退在了一边。
“我来吧!”一个男声在采薇头上响起,吓了她一大跳。抬头看去,原来是方子平。他将沉沉的箱盖打开了,一样样取出里面的东西。
一股甜香的气味扑面而来,在空气中渐渐的弥漫。箱子里,整齐的摆放着几个镶着彩带的六边形木盒。院中的人们聚了过来。
打开木盒,盒子分上下两层,放着各色的点心,除了上次黎白羽所带的八珍糕和绿豆糕,另有几样清新的烤饼、面食等等,颜色醇厚,美味诱人。站在一旁的村民们,无论男女老幼,全都忍不住馋涎,纷纷互怪刚才怎么没有打开它。
此时,方大桩就算再舍不得,也没法不拿出些糕点来分给众人,只得一一都拿了出来。村民们捧着点心,捏着烤饼,一下都四散着品尝开了,四周传来一阵吧唧吧唧的咀嚼声,夹杂着好奇的询问和惊呼。
箱子里的东西几乎都掏空了,只剩下一个小小的盒子还放在角落里。与别的盒子不同,这只粉色的小盒一眼看去很是朴素,普普通通的方形,几乎纯色,没有其他的图案和装饰。与刚才那些别致绚丽的盒子相比,实在太不显眼。
采薇将它捧了出来,没再多说什么,径直拿去了自己的房间。
此时,旁边有人大声的招呼道:“大桩兄弟,这东西,可有什么用啊?”方大桩以为说的是采薇手里的木盒,正待回答时,却发现是隔壁的锁子将一套酒盅在石桌上摆了开来,对着那三只脚的鼎状杯器盯个不停。
方大桩对那些杯器是有些偏爱的,在黎府里数天都用过这样的器具喝酒,如今自己得了一套,想起那些爽心爽口的美酒,自是更加的爱惜。他当下走上前去,拔开锁子的手道:“勿要乱摸,这些东西只在有好酒的时候才用得着。唉,咱石村尽是些泥沟烂潭,打得几颗粮食,还不够糊肚子的,哪有多余的来酿什么酒。黎家送来这些个东西,倒是要白白的闲搁了。”
方氏凑到他的身边,望着采薇屋里的灯好奇道:“老东西,那黎公子送了三丫头什么呀?”
方大桩大咧咧答道:“送了什么?说是什么书,我也不晓得。管那么多做啥,这些东西还不够你收拾的?”
方氏没再说话,狐疑的看着那个亮灯的窗口,那里映着一个小小的熟悉的身影,清秀婀娜的曲线被灯光斜斜的拉长,月光透过树的缝隙投在她的身边,晚风一吹,碎影纷纷摇曳,在众人的喧闹之中,那个身影在风中带着几丝冷峻的倔强。
十三年前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象一副副幻图慢慢的展开,采薇的亲生父母又一次浮上了她的脑际,压了她很多年的惶恐和隔阂,在这一刻又变得分外的清晰。
方氏终于没有走近采薇的屋门。夜已深,村民渐渐的散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