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大桩自午后就一直在酣睡,至傍晚仍没有醒。正迷迷糊糊间,突然听得院内人声嘈杂,寒暄声、笑语声连成一片。他下床踱到窗前,看见外面朦胧的月光下,许多盏灯在晃动,大院中亮堂一片。
他披衣走出房门,见采薇立在檐下的柱旁,也在看着院中的热闹的人群。方大桩忙上前问道:“丫头,这是要做什么?”
采薇道:“爹,晌午时在黎公子那里,那个叫六妹的姑娘不是说了,晚间请了些客人,办个螃蟹宴。想必这就是了。”
大院里,整整齐齐的排列着两条方桌,总有一丈来长。桌上已经摆放了许多各色的糕点和一些精美的器皿,有三只脚的酒盅,有长长柄子的茶壶,就连筷子,也是用乳白色的象牙制成,每双筷子的顶部,用极细的纹路雕刻着梅花兰花的图案。桌边,一行丫鬟脚步轻盈,仔细的端着手中的托盘,款款向前。
院中的客人已到有数十个,皆衣着华丽,时而谈笑风生,时而交头私语。就连此时挂在天空的明月,仿佛也被他们的笑语感染,显得特别的圆润与和气。
黎白羽此时已站在院中,并没有和别人说话,多日的奔忙,让他显得有些疲惫,沉默的身影立在喧闹之中,神情落寞,轮廓分明。六妹一直跟在他的身边,若即若离的。
此时,来了一个小丫鬟,将方大桩与采薇请入了院中。采薇远远的离了黎白羽,坐了一个偏座。
螃蟹陆续端了上来,黄灿灿的蟹壳泛着油光,鼓鼓的蟹肚叠在一起,在夜雾的笼罩下,愈发显得美味诱人。
六妹向四周望了一圈,娇声向客人们道:“今晚,蒙各位赏光,老爷和夫人让大家随便聚聚,尝点小菜。他们在准备着后日的大礼,事务繁忙,来日再与大家见面。现在,大家都请入坐,开宴吧!”
众人都纷纷互相招呼着坐下。几个艺女抱着琵琶走了过来,在墙边的一排琴凳上落座,她们微低着头,垂落的青丝遮住了半张脸庞。一会儿,她们开始弹奏起来,悠扬的曲子从夜色里传出,飘入空中,传向黎府的每一个角落。
一曲终了时,突然,一个声音盖过了所有的嘈杂:“黎小弟,今晚的月色这样好,螃蟹这样好,你怎能闷头在一边呢,赶紧吟上几句,不要负了这良辰美景啊!”原来,常仁又在抓住机会调侃黎白羽了。
众人听罢,轰然支持。
黎白羽本来无兴,见此情景只得站起,一转头,他看见了坐在另一边的采薇,微愣了一下。一旁有人催道:“莫发呆了,快吟!”
黎白羽无奈的摇摇头,举起手中的酒盅,定了定神,朗声吟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尚未吟完,常仁摆手打断道:“不可,不可,这苏轼的《水调歌头》,自从写出来到如今,都被咏烂了,三岁孩童也能背诵。你呀,得现吟一首,让大伙儿都来欣赏欣赏你的诗才!”
这个提议再次得到了一致支持。就连站在黎白羽身后的六妹,也露出了幸灾乐祸的期待。黎白羽推辞不过,只得向小秋招了招手。
小秋会意,回到书房内,取出文房四宝,让人端来一张方桌,将纸笔砚台铺上。他正待研墨,黎白羽上前道:“我自己来研吧。”原来,黎白羽平日吟诗,往往斟酌许久,甚至先在床上小寐,等自然醒来,灵感也能闪现。现在,当着众人,黎白羽自是无法小寐,只得把时间都用在研墨上,借着研墨,细细的思量起来。
众人久等之下,不见黎公子落笔,又三三两两的开始说笑起来。
黎白羽不理周遭的喧声,陷入了沉思。突然,有两只杜鹃从远处的黑暗之中拍翅而起,双双飞入了更深的树影里,月色下,它们的身影如同古堡幽灵,带着几丝神秘的忧伤,一掠而去。黎白羽看见,叹道:“有了!”说罢,提起笔来,在纸上刷刷的泼墨如飞。
众人见黎白羽开始起笔,纷纷聚拢,围着桌子看了起来。就连不识字的方大桩,也跟在人群外面,努力地向里瞧去。
黎白羽先写下了词牌名:贺新郎
常仁见了,笑道:“黎老弟,最近已久不与你切磋词儿,也不知你的长进。你对这个词牌,好象悟得有点偏了呢。贺新郎,此词牌曲调沉郁苍凉,虽名唤贺新郎,却与新郎没一点关联,也不宜用作贺婚之用。老弟,你选这个牌,词还未写,就先输了三分呢!”
黎白羽抬起头,也不看常仁,自语一般答道:“谁说我要写贺婚词!”
说罢,挥笔在纸上写了两句:“恰是佳时节。望长空,夜风飞语,碎云轻叠……”
常仁在一旁摇头捻须道:“起得平平!”
众人嫌他话多。青衫人将常仁推出圈外,一面说:“看你这啰嗦劲,不说话还能哑了你不成!我看你是见天的与那帮小学童子们厮混,落下了病根儿,把谁都当小屁孩来训了!”
哄笑声中,常仁被推远,只得与方大桩一同站在圈外。
黎白羽继续拿笔蘸墨,一气在纸上写下一首《贺新郎》:
恰是佳时节。
望长空,夜风飞语,碎云轻叠。
一曲芳歌拂晚树,惊起深丛鶗鳺。
更催得,旧思翻迭。
自古多情余念少,为相随,哪管琼圆缺。
悠韵里,和声切!
功名逐路谁曾绝?
乱纷纷,征程辗转,为争人杰!
滚滚长河淘不尽,身外繁华俗物。
几回首,星辰明灭。
莫若相携追鹤去,伴今生,游遍遥山雪。
朝共暮,唱金阙。
周围一群人先后看了,皆面面相觑,无一人诵念。就连常仁,仔细的看了数遍之后,也只瞪着那写字的纸,没了刚才大开玩笑的劲头。刚才热闹纷呈的大院,此刻渐渐的寂静下来,最后变得静无人声,只有那悠扬的琵琶曲依然回旋在夜空中。
此时,突然一个拉长了声调的声音从远处穿透而来:“老爷驾到!”
话音落处,只见一群人簇拥着一个老者缓步前来。那老者身穿暗紫红长袍,头戴暗朱幞头,腰间的束带上镶嵌着滑润的玉块,面阔额方,眼神深沉,身材不甚高大,然而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众人见了黎老爷,这才从刚才的沉默中惊醒了过来,纷纷上前作揖。
六妹连忙上前,带几分娇嗔问道:“老爷,你不是说不来的吗?”
黎老爷呵呵一笑,道:“我老远听见这里的热闹,早就有些心痒痒了,方才,忽然没了声音,觉得奇怪,这才过来瞧瞧,怎么,没打扰大家的雅兴吧?”
常仁打着哈哈道:“没有,没有,我们这是马上就要散席了,对吧!”
众人附和。黎老爷笑道:“怎么,我一来,你们倒都要走了?”远远的瞥见了黎白羽,守着桌边一个人默默的出神,再一看方桌上摆着的物件,便知他们又作了诗词,也颇有兴趣的向桌边走去。
黎白羽一直都没跟到老爷身边来,这会儿,他看见爹来了,顿时有些不自然起来,用身子挡住桌上刚写完的那首《贺新郎》。
黎老爷自然还是看到了那首词,读完之后,收了脸上的笑意。众人在一旁也不便开口,只私下交换着眼神,六妹立在黎老爷的身后,显得格外焦急。
黎老爷沉吟了一会儿,唉口气对黎白羽道:“羽儿,我平时对你说过了这样多,你怎么还是这般不长进?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读书为的什么?一辈子如果不争个功名,那就上对不起祖宗,下对不起子孙啊!黎家世代书香,将来还指望你来继承家业呢!”
黎白羽红了脸,连站立都别扭起来了。
黎老爷拿起那张纸,继续道:“你一动笔,不抒胸中豪情,不写凌云抱负,偏还将这些再贬一番,光喜欢写那些风花雪月,四处游玩。这样的性子,将来还怎么成就大业!”说罢,一拍桌子,愤愤转身离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