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笙上午就到了养老院。
骊山养老院,位于南汜的南边,身后有一座骊山,不过和秦始皇的骊山不同,上面长满了各种的树木,青翠参天,树影斑驳的落在地上,树木中间的缝隙里,有老人们闲暇时种上的喜阴植物,经过许多年许多人的手,已经初具规模。
养老院的另外一面有一条河,当地的人称这条河为落霞河。
相传落霞河曾经有仙女在这里居住,仙女途径这里,恰逢落霞满天,河面映照着美景,晚风轻拂美的炫目,所以她就停留在此,为的就是每天可以看到这样的景致。
宋笙踏着上午的阳光,走进骊山养老院,她这一次要采访的老兵,是一位曾经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的老兵,已经八十岁了。
养老院的道路两边种植着法国梧桐。
骊山养老院是南汜的一个标志,与其说是养老院不如说是疗养院比较恰当,里面每年都会有专门过来调养身体的某些领导。
有一些更是因为喜欢这里而留下来,将自己的生命里最后的那段时光与此相伴。
“您好,我是玛格丽特的记者,这是我的证件。”宋笙拿出自己证件,交给正在站岗的一个战士。
战士看了看证件,拨通了内线,“请稍等。”不一会电话接通,“李干事,来了一位宋记者,和木老约好了做访问的。”
“好,我马上下来。”李干事急忙放下自己手上的活,匆匆下楼。
门口站着一个,黄色T恤衫牛仔裤扎着马尾的年轻女孩,正是宋笙。
“你好,宋记者。”李干事伸出手。
“你好,李干事。”宋笙浅握,李干事三十岁出头,南汜土生土长,父亲原来就在养老院工作,自幼李干事就跟着父亲在养老院玩耍,慢慢的他对这里产生了浓厚的感情。
大学毕业之后放弃了高薪,回到南汜,回到骊山养老院,成了这里的干事。
“木老现在这个时间肯定在活动室,我带你去找他。”李干事很热情,在养老院工作了许多年,热情的性格早就已经改不了,见到年纪轻轻的宋笙,更是直接把她当成小妹妹。
“好的,谢谢你,李干事。”宋笙拎着自己包,胸前还有一个数码相机。
数码相机是江誉早早准备好的,放在商务车上,以备不时之需。
活动室在大楼的五层。
两人刚刚一下电梯,就听见一个老人爽朗的笑声,“老张头,就你那两下子,还想赢我,下辈子吧,下辈子你也没机会。”
李干事指了指正站在象棋盘边上,插着腰笑的老人说:“这就是木老,喜欢下棋,整个养老院没人是他的对手。”
“老木头,你就得意吧你,早晚会有人能把你杀得片甲不留。”张老显然很是不服气的反驳,底气不足,木老的棋艺确实高超。
“那你就期盼,这个人早点出生吧。”木老越发得意,苍老的面容里写满了自信,同时深邃的眸子里又流露出一丝无法掩饰的悲伤。
张老看了看木老,没有再继续刚刚的那个话题,“你个小记者是来找你的吧。”
木老看过去,宋笙和李干事一起走过来。
记者的直觉告诉她,木老身上的故事一定和赢得了他的那个人有关系。
“木老您好,我玛格丽特的记者,我叫宋笙。”宋笙收起自己的疑惑,甜甜的一笑,清浅的酒窝,好看的远山眉,似乎将木老一下子带回了曾经的那个年轻的时代。
“你好,女娃娃。”木老应声。“会下棋吗?”指了指棋盘。
“会一点点。”宋笙点点头,她也想从象棋这个角度去了解一下木老的过去。
“咱俩来一盘。”木老眼前一亮。
张老也凑上来,“老木头看着吧,这小丫头说不定就能杀你个片甲不留!”
“老人家,我其实只会个皮毛。”宋笙连忙谦虚的说道,她可没有把握能够赢得了木老。
“年轻人,别谦虚,你先走。”木老已经着手开始摆棋盘,宋笙也开始摆棋。
一分钟之后,黑红两面对峙的局面展开。
宋笙不客气的执红先行。
木老执黑跟上。
两个人,你来我往的走了很久,整整一个小时,宋笙站的腿都软了,木老依旧精神奕奕。
难得的宋笙并没有落败。
木老也没有赢。
最后的局面竟然是和棋!
张老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真是后生可畏,后生可畏,老木头,这盘棋实际上是你输了,你比人家小姑娘大好几十岁,才勉强下个平手,等小姑娘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一定比你厉害,可惜啊,那个时候你老头已经是一捧黄土喽。”
“换你,稳输。”木老不服气的白了张老一眼。
“两位老人家,站了很久了,咱们找个地坐下来,聊聊。”李干事适时的插上话。
张老和木老曾经是老战友,他们在生死线上一起往来,上了年纪之后木老没有儿女,张老倒是儿孙满堂,就是老伴早亡,木老来了骊山养老院之后,他也主动的让儿子把他送来了,虽然儿子起初的时候坚决反对,最后也还是拗不过老头子,送来了。
他们这样经历和年龄的老兵,无论是什么样的级别到了骊山都是会受到最高级的待遇。
两人本来可以一人一个单间,张老非要赖着木老,两人一个屋,每次张老的儿子来看张老,也都会给他带来上好粮食酿造的白酒,老哥俩有的时候会在晚上偷偷地喝上一点。
四个人一起到了茶屋。
养老院的茶屋,很大,这个时间一般老人们都在活动室活动,所以很空旷。
李干事熟练的烧开水,冲洗茶具。
宋笙和李干事坐在一侧,张老和木老坐在一侧。
“我知道你想问我关于下棋的事情。”木老缓缓地开头,能从抗美援朝的战场上活着回来的每一个士兵都是不简单的。
宋笙没有掩饰点点头。
“我的老班长。”木老提到老班长,张老的神情也跟着悲戚起来,那样一个回忆起来都让人尊重的男人。
木老眼前慢慢的浮现出曾经战争时的场景。
没有粮食没有水,战争总是残酷的,每一个有血有肉的走上战场的战士,都不可避免的接受死神的挑衅。
而后在艰苦的环境中求生存,更是求胜利。
难得的闲暇的时候,在那样的困苦的环境中,象棋就是他们唯一的娱乐设施。
那个时候的木老就下的一手好棋,唯一能赢他的就是班长。
他们一起经历了数次生死。
再一次战斗中,班长为了救木老,中弹身亡,他的血温热的落在木老的胸口,染红了他一直带在身边的象棋。
木老讲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是中午,李干事安排宋笙吃饭,木老和张老爷稍作休息。
中间宋笙接了江誉的电话。
下午一点钟,两位老人午睡醒来,他们依旧坐在茶屋的那个位置,李干事仍旧为大家泡茶。
木老又继续他的故事。
可以预知的故事开始,却无法预计到故事的结尾。
木老有一个青梅竹马的恋人,他们很相爱,奈何战争将他们分隔两地,女人一直等着木老回来,一等就是两年零八个月。
再见面的时候,木老满心都是对班长的愧疚。
恋人的拥抱并没能驱散木老内心的愧疚,于是女人跟着木老到了班长的家乡,他们在那定居,照顾班长的双亲和孩子。
一切都稳定下来,两个人准备结婚。
约定好了日子,木老准备早上先去一趟班长家跟班长的父母说一声,他已经拜了他们做干父母。
女人就直接带着手续去民政局。
人生就是这样,即使有了天气预报也还是不能完全准确的掌握天气,那一天,恰巧班长的父亲心脏病突发。
老太太手忙脚乱的想把老头子往外搬,木老上前二话不说直接背起老人往医院赶。
送到医院就开始抢救。
医院对烈士的父母也是非常的重视,那样的年代,他们是所有人心目中的英雄。
木老焦急的照顾着老太太,完全忘记了还有一个女人正在民政局的门口等着自己。
窗外忽然电闪雷鸣,下起了暴雨。
手术室的灯一直亮着,整整一天,老爷子总算是抢救过来了。
木老这才长长的出了一口气,猛地想起女人,急匆匆的往外走,在医院的门口正碰上急救车拉回一个出了车祸的女人。
正是等着她的女人。
女人等了他一辈子,从年幼的时候,跟在他的身后,到他去参加战争,等他回来,陪他照顾恩人的父母,等他结婚,最后还没能和他真正的结合在一起,就失去了年轻的生命,她的胸口还别那一枚写着新娘的红花。
花儿很美,美得能映照出人们的幸福。
送她来的人说,就看见她茫然的走过马路,大雨瓢泼挡出了人们的视线,司机的车速其实并不快,但看清她的瞬间还是来不及刹车……
木老手里握着那一枚新娘花,第一次痛哭失声。
闻讯赶来的张老,只来得及帮他把她的丧失处理。
葬礼上,女人的家属拼命的捶打着木老,他不还手,任打任骂,跪在她的灵前。
自始至终只说了一句话。
‘这辈子前面的时间,你等我,这辈子后面的时间,我陪你。’
不知不觉间,宋笙已经泪流满面。
月光透过茶屋古朴的窗户,落在木老的身上,他老了,满脸都是皱纹,岁月的痕迹已经全部的显示在脸上,他老了,没了曾经的意气风发,却能让人更深邃的体会到时间的意义。
月光下,那么一瞬间,宋笙看到了他的孤独,他内心的执着与痛苦。
有的时候,残忍就是用来证明永恒的,这样的惨烈方式来证明一段战争时代的情谊,一段战争之后的悲惨爱情,让人不得不动容。
宋笙在她的稿子最后一段,这样写道:
我们曾经拥有过,也失去过,无论结局如何,至少回忆的时候,还能道一句,爱人,我曾那么近的爱着你。
文章的题目:月光下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