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呤呤呤,叮呤呤呤……”四月十五早上,林青山家的电话忽然响了。
“喂!”刘欣萍从厨房跑进东屋接起了电话。
“我们村四月十九唱戏了,你来不?”电话里传出来她父亲刘宏业的声音。
“唉!我地里活儿可多了,顾不上去啊。”
“那你问玉辉来不?”
“你外爷请你去他家看戏了,你去不?”刘欣萍回头看了眼还在炕上被窝里躺着的儿子。
玉辉心想:“外爷平时和我无话不谈,感情极深,外婆又待我体贴入微,关怀备至,而且自从瘫痪以来,我从未出过一次门,那就去呗!”他毫不犹豫地接受了外爷的邀请。
刘宏业听到玉辉答应了,非常高兴,一挂断电话就计划起了接他去他家的方法。
刘欣萍一想儿子的病越来越严重了,活今儿不知道明儿的事,她并没有阻止他,也替他筹划起了出门的法子。
经计划,刘宏业打算赶骡子车接外孙去他家。
中午,刘宏业赶着骡子车来到大女儿家。为了在途中保证玉辉的人身安全,刘宏业用骡子车拉来两包谷子,在林家洼村的磨坊里加工成小米,挡在车子前后,把他放在车厢中间,把他的轮椅绑在车子的尾部。等一切都安排妥当,他便牵着骡子向回家的路走去。
他们走了一段公路,下了一个黄土洼,上了一条长坡,在修建的可以并排走两辆卡车的坡洼不一、转弯儿不断的土路上向前走去。刘宏业担心凹凸不平的土路会翻车,他一路一直步行,一点都不敢马虎大意。
林玉辉像一只刚出笼子的小鸟,不停的东照西看,四处环视田野地畔,深沟高山。
195年,刘宏业出生在贫穷的刘家峁村。他年轻时搬过石头,做过石匠,常年在外闯荡,对社会上待人接物,防骗防盗的那点事都烂熟于胸。然而给儿子结过婚,他家欠下一屁股外债,使他在人前一点尊严都没有。
在这个现实的世界上,有时钱是人的脸,势是人的胆,手中无钱到处难。一个有能力挣钱,但却连自己和一家老小都养活不了的男人,必会被世人看成一个失败的人。
刘宏业眼看自己已经年过半百,还未曾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也没有挣下多少钱,若继续这样虚度年华,将永远摆脱不了贫穷的现状。于是他决定结束那种虚头巴脑的飘荡生活,回老家脚踏实地的过日子。他回到家,买了一头骡子,过起了务农生活。
这几年,他家的窑洞里开了裂缝,随时都有塌陷的危险,他没钱盖房子,就借住在村里一家进城走了的人家的平房里。不过他家虽然贫苦,好歹已经四代同堂,很是幸福。
刘宏业是个大个子,这天,他头戴一顶圆沿草帽,上穿一件黑色布衫,下穿一条灰色长裤,脚穿一双黑帮布鞋。他看上去骨瘦如柴,肤色被烈日晒的黑黝黝的,脸色非常憔悴。他迈着农民特有的矫健的没有规律的步伐,牵着骡子车快速向前走,不时还会回头给玉辉介绍几句地名。
路过外爷家旧窑硷畔时,玉辉将每孔破旧的窑洞都仔细观察了一遍,一时回想起了许多快乐的童年趣事一一他的许多童年回忆都在外爷家。他真希望时光能够倒流,让他再回到小时候在外爷家做客的日子里,享受一下那份天真的快乐。
外爷似乎猜出了他的心事,忽然放慢了脚步。
“外爷,你咋不在这里再盖几间平房?”玉辉突生感想,随口说出。
刘宏业沉吟了片刻,放快脚步说:“唉,现在没钱嘛!等有了钱再做打算!”
刘宏业进了村,上了一条又长又陡的土坡,一拐弯儿,向西走了一段窄路,又上了一条陡路,最后经过一番左拐右转才来到他家硷畔。
成兰英闻声出来拉开大门,放进了骡子车。她把骡子牵住,刘宏业把外孙子抱回屋,放在了东屋炕上。他出去把车子卸下,把骡子牵进圈里喂了半筐草。
外婆见玉辉脸上刮上一层尘土,她一边跟他开玩笑,一边从水瓮里舀出来一马勺凉水倒进架子上的洗脸盆里,又把暖壶中的热水浇进去加热,将洗脸布子放进去摆湿,拿过来给他揩了下脸。
刘宏业目前借住别人家的房子的建筑结构和他大女儿家的基本相同。只因主人家走的时候没有粉刷墙壁,屋里进去黑乎乎一片,光线特别暗。
次日,刘承祖老人听说小外孙来了,他拄着拐棍来到大儿子家,和玉辉下了会儿象棋。在谈话中,听说玉辉很热爱陕北说书,并且会唱许多传统唱段,他给他讲了许多有关他二儿子学说书的故事。他说二儿子现在已经改行了,不再说书。
过了两天,刘承祖背着二儿子的三弦再次来到大儿子家。
玉辉看了下,三弦别的件数都在,而且还有说书用的说板,只是没有弦码和拨子(弹三弦用的工具)。他让外爷给他削了个弦码,又在塑料瓶上剪下来一块塑料片双折住,做成拨子。他用毫无力气的双手颤颤巍巍地把音调准,试弹了下,发现音色还不错,只是因为三弦把子和大头连接处断开了,而且它整体上已经非常陈旧了,音并不正。
外爷把他的轮椅放在炕上,然后把他抱在轮椅上,把三弦递给他,把说板给他绑在左腿上。一切都给他弄好后,他便忙着去地里干活去了。于是他算是个书匠,太外爷成了他的观众。他们的关系一下子变的非常微妙。他摇腿一打节奏,挥指一弹三弦,开口唱道:
日出哎……东方还转东,
劝君行善莫行凶。
行善自有天加护,
行凶自有天不容。
淤泥河陷进白龙马,
乱箭射死叫小罗成。
打虎的太保叫李存孝,
他临死倒被五车拧。
天波府闪出杨家将,
李陵碑碰死叫老令公。
这都是前朝的好汉王,
你看他哪一个能有个后程。
唱了个开头段子,他又给太外爷唱了两个小时陕北说书《李怀玉投亲》。听完他弹、说、逗、唱后,太外爷拍手叫好,说他唱的非常标准,只是三弦弹的有点差。
这也难怪,玉辉的手臂肌肉萎缩的速度极快,活动起来很不灵活,再加上这把三弦很正规,比父亲给他做的那把三弦长很多,他弹起来既不顺手,又有点够不到尽头,肯定弹不好。不过他和太外爷都很开心,这是他们最大的收获。
四月十九,成兰英做下一大堆好吃的,只等亲戚们的到来。不过别的亲戚都没有来,只有儿子一家三口从县城赶回来了。
刘宏业是村里的敬神会长,他带领着村里的小伙子们又是迎神神,又是搭戏台,忙的连家都回不了。
下午,戏班子来了,村里老老少少都到戏场上看热闹去了。刘炅的小儿子听说戏班子来了,也跑着凑热闹去了。
傍晚时分,大戏开唱,全村人都聚集在了戏场上。玉辉怕夜路难行,会有危险,一个人呆在屋里看了会儿电视。
次日,刘炅骑摩托把大姐也给接来了。
看到母亲来了,玉辉觉得非常亲切,心里暖暖的。
吃了早饭,母亲和外爷把玉辉从一条土路上左拐右转的推过去,在一条陡路上小心翼翼地推下去,他便来到了戏台口外。四处人山人海闹哄哄的,所有人都把目光死死盯在戏台里。见他这个“异类”来了,众人都向他投来了异样的眼神。不过他始终非常坦然的笑着面对他们,一点都没有难过和自卑。一一他不明白自己还有什么可难过的,都瘫痪六七年了,还会怕别人看吗?
今天唱的是秦腔名剧《下河东》,只是演员的演技很普通,唱腔不是很精准。不过农村人都不太精通秦腔艺术,他们只要看到戏服足够鲜艳,唱的足够顺耳就满足了。而且农村唱戏,观众不会鼓掌喝彩,也不会扔菜叶、鸡蛋骂着让演员下去。
在看戏的过程中,不时就会有一些同龄姐妹过来找刘欣萍搭讪。她们都是回娘家省亲的女人。她和她们的话题多数都是关于儿子的病情、起居方式。
这些农村妇女都肤色焦黄发黑,作为农民儿子的玉辉,一下就联想到了她们平时在烈日下干活儿的艰苦画面;再看那一张张褶皱憔悴的脸,显然她们都是百受操磨,饱经风霜之人,岁月给她们留下了苦涩的印迹。
午后,一场戏唱毕,村民们都四处散开,各带各自的亲戚朋友回各家。
外爷和母亲在路人的帮助下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玉辉从一条陡路上推上去。他们回到家都累的满头大汗。
下午,刘欣萍不放心家里的牲口,坐一辆顺车回去了。刘炅在戏场上和村里的年轻人划拳喝酒,喝的酩酊大醉,躺在院儿里人事不醒。
林玉辉呆在屋里没事做,拿起遥控器把电视节目转换到广播里,听了会儿单田芳说书。
二十一日下午,刘炅携妻儿赶赴县城,成兰英出去目送了一程。成兰英回到屋里,表情非常沮丧。
玉辉有点不明白外婆,他心说:“舅舅他们只是暂时走了,又不是再不回来了,她何必那么伤感?”
正当他还在百思不得其解之际,外婆忽然把憋了一肚子的话脱口说了出来:“玉辉,你爸爸在工地上出事了!”
玉辉脑子里“嗡”地一下,心惊胆颤地追问:“我爸爸怎么了?”
外婆心急火燎地回答说:“不知道啊!你爸爸的工友刚才给你舅舅打电话说他被送进了医院。你舅舅就是因为这件事才忙着赶去县城的。本来你舅舅不让我告诉你,可是我心里太乱了,实在瞒不下去。”
听完外婆的阐述,玉辉的一颗心不断往紧收缩,全身大颤不止,泪水在眼睛里直打转。他怎么都接受不了这样的现实,他真觉得这是外婆在和他搞恶作剧。可是潜意识告诉他,这确实是真的。也许还是外婆为了安慰他,把事实简单化了呢!
晚上,玉辉放心不下父亲,他让外爷给他打了个电话。挂掉电话,他终于松了口气。
原来林青山钉钉子时一不小心让钉子迸起来扎进了上眼皮里,被送进了县医院里。取下钉子,医生说,等过几天才能知道他那只受伤的眼睛会不会失明。
玉辉唯一欣慰的是,父亲没有性命之忧,也没有出更大的意外。他现在非常担心父亲受伤的那只眼睛会失明。玉辉心说:“爸爸一生中从没过过一天好日子,现在心理上又因我受到了那么大的伤害,老天不可以再对他那么绝情,连他的一只眼睛也给剥夺走了。”
一个星期后,林青山在电话中告诉儿子,他的眼睛还能看得见,只是还在发炎,要用药物继续治疗。他千安顿,万嘱咐,让他无论如何都不要把他受伤的事情告诉他母亲,说她知道了肯定会着急。玉辉答应了父亲的嘱咐,并且为了不在通话中说漏嘴,尽量不和母亲通电话。
这个时候,玉梅和爷爷奶奶都知道父亲受伤的事了,他们都瞒着她母亲,准备等她父亲伤好了,让他亲自给她解释。
端午节这天,林青山的伤稍微好了点,便回家修养了。
刘欣萍打麻将回来看见丈夫的眼睛肿胀的非常严重,她吓的目瞪口呆,连忙问:“他爸,这是怎么回事?”
林青山把事情的原委从头至尾给她陈述了一遍。
刘欣萍伤心的哭了一鼻子。她怎么都没有想到,丈夫伤的那么重,竟还在所有人都知道的情况下瞒了她那么久。她倒不是埋怨他把她蒙在鼓里,她只是觉得他太傻了,为了不让她着急,竟独自承受了那么多痛苦。不过天幸他的眼睛保住了,所有的风波都已尘埃落定,她心里万分庆幸。
在林青山受伤期间,许多人都劝他说,因工受伤,工资照常,你怎么说都得和工头索要些医药费和养伤期间的工资。一个农民工在工地上受了伤和工头索要赔偿这是无可厚非的事情,就算工头不承认,想要抵赖,也自有法律管他。
林青山的工头也非常明白这一点,所以他非常害怕他会借此良机讹他一大笔赔偿金。
但是林青山坚决不要工头赔偿一分钱,他花费下的几千块钱医疗费都由自己出了。也许许多人都会觉得他很傻,可是他觉得这个社会中多少还得有这么一部分“傻人”,不然社会风气将会比想象的更加不堪。
不久,林青山又去医院里复查了下眼伤,医生说他的伤已经完全复原了。对他全家来说,这是个非常好的消息,他们听了都特别高兴。
林青山骑摩托带着妻子去了趟岳父家,让岳父岳母和儿子见了他一面,不再担心他。等家里一切事情都办妥、眼伤彻底恢复之后,他又骑着摩托车去了工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