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不久,又是一年初夏了。然而薄薄的晨曦里,晚春的清风却如夜水微凉。
我站在树下,仰望一树的洁白芳华。
原来王长老没有在说神话,山坡上的这棵梨树,果然还在开着绚烂的白花。而别处的梨树,早已凋零了早春的花瓣,再没有这般清雅淡然的景致了。
心里酸酸的,哎……只怕来年余生,再也不能遇见这不为流年所伤的美丽了吧?
舍不得,却依旧是要舍去的。
转身,欲离,却为一阵达达的马蹄声和一声声沙哑的呼唤惊住了脚步。
“翩翩!翩翩!”
是莫离来了。
看着他一身红衣策马奔驰,看着他的缕缕青丝在霞光中飞扬,看着他跃马而下,朝我飞奔而来,宛如一道艳丽的光霞。
还是走晚了吗?原来婚礼这么早就开始了。
越来越近了……那俊逸雅致的面容上尽是紧张的焦急之色。
我勾起嘴角一笑:“莫离你快看,这这棵树的梨花没有凋谢呢!”
莫离与我一同抬头仰望,微风袭来,片片落英在空中漫舞。
一阵怡人清香将我们柔柔萦绕。
“我还以为他们说来玩儿的,原来是真的啊,这一树的梨花,是天底下唯一一树永远不会随季节而远逝的梨花啊。”
如果,这世上的人和事,也能像这一树的耀眼纯白一样,永远这么美丽,这么令人赏心悦目,那该有多好啊。
“这棵树,是我小时候发疯时栽下的,”莫离望着漫天的洁白,一双黑眸闪着丝丝明光,“这里曾经是一树艳丽的桃花,还有烈焰堡里,也曾种满了桃树。,每每到了春天,不用出门,只消趴在明亮的窗台上,就能遇见铺天盖地的桃色烟霞,美丽得让人都不敢移开双目,生怕这样的仙境之景会在你眨眼的那一刹那硝烟云散去了……这些看着我长大的桃树,传说是当年莫家祖先为讨心爱之人的欢心,没日没夜种下的。而也多亏了这没日没夜的耕作,等到了花开的时候,他心爱的女子感动于此般美景和先祖的深情,终于答应嫁给他了。”
他顿了顿,眼里忽而闪过一丝悲哀,缓缓与我说道:
“而我当日,竟为了讨得卿音的欢心,在一夜之间焚毁了烈焰堡所有的桃树,又命人插上了梨树的树苗。等到开春之际,望着一望无际的纯白,我还以为自己心爱的人也会为我的深情感动……”
苦笑着冷叹了一声,莫离的面上已没有怀念当日豆蔻情谊的温和了,转而变成了清冷的自嘲:
“然而当我看见她站在纷飞的白色花瓣中,和堡内的小丫鬟们一起,围着我爽朗俊逸的弟弟欣然地微笑,那双使我心醉的幽眸闪烁着我从未见过的清亮光芒,我顿时慌了——如此也不能打动她的心吗?那我到底应该怎么做,才能讨得她的欢心呢?为此我做了更多的傻事,比如笨拙地学莫愁,比如全力劝说爹娘同意莫愁提出的离家云游的想法,比如开心地听王长老散播我与她是金童玉女命定姻缘的谣言……哈哈哈哈,怨不得人人都笑我幼稚,原来,我真是如此地幼稚啊,哈哈哈哈!”
我看不透那些在他眼底流动的光芒是什么,却能看到他嘴角噙着的淡淡苦笑。
那些年少风流的追忆,本该与逝去的年华一起在生命的长河中闪烁耀眼的金光,然而于他而言,却是那么地灰暗可耻,那么地不堪回首。
“不要说这些让人难过的话了,今天可是我们的大喜之日啊!”我一把拉住他的手,唇角扬起快乐的微笑,“你怎么这么早就把这身衣服给穿上了?不是要等到黄昏才迎亲吗?”
“新郎官的事,比新娘要多得多呢。”云淡风轻的一笑,倒使得我这个“游手好闲”的新娘子不由得脸红了。
莫离低望着我的眼,浅浅吟笑:“怎么样?好看吗?”
好看吗?
呵呵,怎么可能不好看呢?
面如温玉,身似青竹。一袭红衣映君颜,宛如云间梦中人。
我抿嘴微笑,诚实地点了点头。
莫离似乎很高兴,一下子拉紧我的手,低声与我说道:“走吧,快回去换上你的凤冠霞帔,我也很想看看翩翩穿上嫁衣的样子。”
我挣脱开他的手,笑着摇头道:“我穿上了,你也看不到的。”
莫离有些小小的惊诧,微微怔了怔。
看他那被我吓唬住了的样子,我不由得觉得好笑:“傻瓜,我就是现在穿上了,也是盖着红盖头的啊,你如何看得见?”
听我如是解释,莫离惊异的表情瞬间恢复了春风的和煦:“没关系,等拜过堂了,入了洞房,就能看见了。”
我腼腆地笑了笑。
“对了,”我忽然想了起来,便顺口问道,“你不是说要教我点穴的吗?都这么久了,都没见你提过,难道你想反悔啊?”
莫离笑出了声:“一学就会的小把戏,等得闲了一定兑现诺言。”
“不行!你现在就要教我!”我耍赖似地挑眉,“不教我,我就不跟你回去了!”
莫离叹气摇头:“真拿你没办法。”
说着,他站直了身体,突然伸出一指,在我肩窝处迅速一点。可怜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出来到底怎么回事,身上竟然一阵麻痹之感,麻痹之后,再也无法动弹了。
“看清楚了吗?”莫离笑着问我。
我哇哇大叫:“什么啊?我都不晓得发生什么事儿了!你耍诈啦!”
莫离哈哈大笑,又将我点了一点,好一会儿不能动弹的肢体已经有些酸意了,一旦被解穴,立马松垮了下来。
我捏捏被点得有些疼痛的肩膀,然后伸出右手,五个拇指在他的肩窝处游离开来。
“是这里吗?”
莫离摇头。
我又往下移了移:“那是这里?”
仍然是摇头。
“到底是哪里嘛?!”我开始有些不耐烦了,“明明你就点的是我这里,怎么可能不对啊?”
“对不对,你可以自己点点试试看。”莫离轻轻笑着。
自己点?
“嘿嘿嘿,那我就不客气啦!”
我一边说着,一边举起食指在他肩窝处这里点点那里点点。
许是被我点得有些痒了,莫离的笑意更深了些:“错啦,不是这里,也不是这里……你的力道太小了,这样就算找准了穴位,也没办法点中。”
“切!”点了这么久却依旧无法点中,我恼羞地放下了手,旋即又抬起,随便往肩窝哪一处用力一狠戳,“这下子该中了吧?!”
不知道该说我太狗屎运了,还是人品太好了,这一指点下去,莫离身躯一震,还当真定住了。
“莫离你……”我惊诧地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
莫离微微一笑:“嗯,我已经被你点住了。”
学会了一项垂涎已久的绝世武功,这本应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情,然而凝视着莫离纹丝不动的身躯,我的心却一下子悲凉了起来。
这寂寞淡然的容颜,这修长单薄的躯体……对不起,莫离。
我低头暗自神伤,而尚有说话能力的莫离也陪我默默地沉寂。
“一定要走吗?”幽幽的声音在我头上响起。
他竟然知道我的目的?
我抬眼,惊异地凝视着他的眼睛,那如静湖的深眸中,流淌着寂静的悲哀。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很早的时候,从你昨日送给我那包杨梅开始,”他微微笑着,眉间眼里,、全是带着酸楚的苦意,“杨梅里加了些蒙汗药吧?呵呵呵,有人回报我说你偷偷潜入了药房,我原本不是很在意,以为你只是好玩而已。”
我的视线已有一些朦胧:“既然知道我决心已定,又为何要追来?”
一阵默然之后,莫离淡淡地说:“我只是抱着侥幸的心态,试图挽回你。”
“对不起,莫离。”
两行热泪划过脸庞,我只觉自己很卑鄙,很可耻,以天下人为借口去伤害莫离,这样可耻的行为,与道貌岸然的卿音又有什么分别呢?
如果可以,我真想把自己狂揍一顿。
“没关系,点穴这样的功夫,是我自愿教给你的。”他大度地笑了笑,却是苦笑。
他突然又说:“翩翩,不要走。”
不要走……
不要走……
我多想抱着他痛哭,告诉他我想要留下来,然后穿上与他相配的红色嫁衣,管他什么天下兴亡黎民百姓,管他什么宝藏遗训——我真希望我能自私一点,只要再自私一点点就好,任由别人唾弃,任由他人鄙夷,哪怕人家指责我穿着的嫁衣是由天下百姓鲜血染就的血衣,我也能充耳不闻漠然处之,只要洋溢幸福的笑容,挽着莫离的手臂,再与他泛舟游湖、再与他携手逍遥!
然而我却始终不是个自私的人,我是个很残酷的人,对自己残酷,对莫离残酷。
我酸着鼻端抬眼笑笑:“莫离,我留不下来的。”
“金牌的事情我一定可以找到解决的办法,现在他们只是用这个借口来威胁我,等到我们成亲了,木已成舟事成定局了,他们也就没办法了……”
“不仅仅是这个原因,”我打断他急急的话语,“烈焰堡以外,一定还有人在等我,虽然我不记得他是谁,也不知道他与我到底有什么样的关系。但我相信,一定有人在等我,可能是我的父母,可能是兄弟姐妹……也可能,是我曾经心爱的男子。”
“翩翩……”他低声念着,带着无望的执念。
“莫离,对不起。”身上,穿着的是来时的一身白衣,怀中,揣的是与他相识时收捡的白绫。
初见时的对话,还依稀在耳畔回响。
初见时的红衣,还在春风中翩翩招摇。
初见时的场景,依旧是梨花漫漫,清风徐徐。
“再见吧,莫离。”当日亲手帮他摘下的白绫,如今又被我亲手蒙在了他的眼上。
我不忍心,看见他悲伤的目光,也不忍心,让他就这么看着我残忍地离去。
“翩翩……”他哽咽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再没有下文了。
摘下手上的白玉镯,帮他紧握在手里。
“这镯子,一直都没找到机会还给你,本想留在这梨树下面,让你来时发现的,”我说,“不过既然你已经来了,我想,还是还到你手上的好,毕竟这么贵重的东西,被人家拿走了,挺不划算的。”
“翩翩……”
“我走啦!”我强力压制着大哭的冲动,努力地打起笑容,“莫离,再见吧!”
我转身,把手背在脑后,抬头望着湛蓝的天,雪白的云,大步跨前。
青翠欲滴的山坡上,早春鲜嫩的破土青苗已长成了长长的绿草。我站在顶峰,又回转身去,冲着静默伫立的莫离挥手告别:
“莫离,再见啦莫离!再见啦!”
这次,是真的要再见了。
一树灿烂白华之下,那个清雅俊秀的男子,红衣着身,白绫缚眼,如墨染的青丝如瀑布泄流而下。
就这样,静静地,与我相遇,再与我分离。(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