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沉沉,闷得透不过一丝气。未及午时,菜市口已然是人头攒动,水泄不通。刑场像个巨大的磨盘,上面齐刷刷地跪着一排披头散发的囚犯。
“准备行刑!”
令牌“刷”地一声,刺过沉闷的空气翻落在地。
刽子手将腰间红巾拧了拧,面上露出了几分狰狞。鬼头刀凌空举起,明晃晃刺人瞳孔。
“冤枉!冤枉啊……”跪在最前面的中年男人忽然手挣铁锁,仰天长喝,声音凄厉绝然,令人绷紧的心弦猛地一颤。
刽子手虎目圆睁,锃亮的刀光一闪而过,血色迸溅,十几颗人头瞬间染红了整个刑场!
“瑾儿!”一个女子凄厉的声音裹着血性气踉跄扑来!
我一惊,猛地睁开了眼……
烛影微晃,空气里弥散着淡淡的脂粉气息。粉红的纱帐轻轻摇晃,古铜色的妆台旁,香炉的烟雾袅袅未息。
我抚了抚额前汗涔涔的碎发,“又是一场梦!”我低声自语道。
深夜沉沉,玥绛楼已然从秋波软语、侬歌艳舞落入一宵春梦,可那悬着的红灯笼却愈发娆色灼灼,冶艳中透着醉人的暧昧。
只是不知,这为男欢女爱抹上浓情蜜意的红色里,到底有几分人间真情。
“啪……”轩窗微动,闪烁的烛影中,一道莹光在眼前一闪而过,不偏不倚地落入妆台上的簪盒中。
“翡翠簪子?”我一惊。
窗外人影一闪……
“谁?”我起身奔过去,刷地一声打开了窗子。
还是三更时分,一切都笼罩在夜幕的静谧之中。向下望去,长长的鸿源街上人影寥落,打更人手里的灯笼还闪着暗淡的烛光。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声音伴着“嘡啷”的锣鼓声悠悠传开,让空荡荡的街道凭空多了几分幽静。
“莫非是眼花了?”我揉揉眼睛,“这小窗上不接天,下不着地的,怎么会有人影闪过?”
忽然,一滴水珠不期然从眼前滑落。
我一愣,向头顶瞧了瞧。
夜空静谧,星辰闪烁,牛郎星和织女星隔银河相望,仿佛别样明亮。
我眨巴几下眼睛,手扶窗格,忽得将整个身子都探了出去……
黑影一闪,一股巨大的力量瞬间将我顶了回去。黑衣人翻身站起,望了一眼被撞倒在地的我,冷冷道:“不要命了么?”
“我若还想着要命,怎么把你引出来?”我揉揉摔疼的胳膊,起身道。
黑衣人一愣,继而嘴角浮起一丝冷笑:“果然同她是一个样……”他似有所指,“貌似聪明伶俐,一玩起命来,都是那般笨得无可救药……只是,”他盯着我,目光中多了一分犀利,“你怎知我悬在窗外?”
“轻功再高,也没法让汗珠飘起来吧?”我撅撅嘴道。
黑衣人又是一愣。
“既然你已发现我,就权当一场梦好了……”
“慢着……”见他要转身离开,我几步上前抓过妆盒中的发簪,“我只是想知道,为何每月初三,你都要送来一只这样的翡翠玉簪?”
黑衣人顿住了:“你还记得日子……”他的语气总带着寒气,阴冷直攫人心魄,“莫瑾儿,如今连名字都已是面目全非。日日醉心琴曲诗画,可莫要忘了恩仇才好。这红楼妓馆,脂粉太香太厚,最能磨人心智,引人堕落,以致浑浑噩噩终日。每月送你这玉簪子,就是想时时提醒你,即便已是十年光景,冤者依旧含冤,仇人仍是逍遥法外。灭门之痛,并非弹琴谱曲、吟诗赋对就能得心中逍遥……”
我不禁握紧了手中的玉簪:“你怎知尤府之事?”
他转过身,面色竟无丝毫变化:“你只需知道,我若有害你之心,你方才已经摔到楼下,同冤死的父母泉下相见了……”
“既然如此,为何不让我知道实情?”我问道。
“什么实情?”
“人是不会永远保持一个神态的……”我盯着他,“自我见你,无论惊讶还是冷漠,你一直都是一个模样,这世上恐怕还没有人练功练到面无表情吧?若我没猜错,你定是戴了人皮面具……”
那人似乎笑了笑。
“方才你未发觉面上已有汗珠,只因你不曾感觉到而已,”我上前几步,“你倒挂在窗外,那汗珠是自脖颈滑到面上的,若非戴着人皮面具,你又怎会毫无感觉?”
“你想知道我是谁?”他转过身,“可这正是我不能告诉你的。若非如此,我又何必大费周章,戴张假面四处闲逛?”他还是一副冷腔冷调,“我只提醒你一句,这世间最能骗人的,就是一言一行、音容笑貌,最能害人的,便是知心故友、结义挚亲。人心千变万化,从来都是在你未曾料到的时候颠覆从前。你若想留下命为尤家洗冤,就要学会看清人最本真的面目……”
未等我再多言,黑衣人跃出小窗,瞬间消失得无踪无影。
我望着手中的发簪,呆在了那里。
玉簪子泛着冷冷的光,握着它,那冰凉似乎可以直刺心骨。
我不禁叹了口气。那蒙面人虽知尤府,却未必知我心,以为这玉簪子是一个勾起伤心过往、倍加遗恨的物件。可他不知,我如此舍命骗他现身,说到底还是为了寻一个人,一个将我带出尤府的人。
这簪子,对我来说才是遗失了许久的沉沉爱意。
“她是否还活着?”我问自己,“莫非他口中那个‘她’便是我如今想寻到的人?”
我有些后悔自己未曾随那黑衣人一同跃出窗户。
虽然接下去看到的,很有可能不是黑衣人,而是黑白无常。
窗外夜空中,牛郎星和织女星仍是熠熠闪光。从前只知那喜鹊被牛郎织女的真情所感,年年七夕搭桥圆梦,如今看来,我又何尝不是像喜鹊一般竭尽心力,只为护着那如漫漫星空般薄凉心间的一丝暖意?
噩梦如伤疤,时时揭起,仍会血流不止。五岁时,那对下一个七夕的期待已然在满是血腥的刀光下破碎,流落秦楼楚馆,秾言孤恨,那鹊桥一梦果真已成空梦。懵懂几年,于我除了那七夕一夜悄悄祈拜,便只留下了如今的噩梦连连;而十年红楼,除了那指间弦,口中曲,也只剩下了满身的世俗脂粉。(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