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凌海阁的时候已是第四日傍晚。好在天还没有黑。
习砚那小子应该还不至于大白天的就闯进去。
夜幕缓缓拉下。
习砚毕竟在她身边呆了良久,凌海阁对于这个沉默的侍卫已是熟稔异常。阁中的布局那小子应该也很清楚,此时必是潜在某处等待天色完全黑下来。
一身黑衣的九凌静静的伏在藏书楼外一丈远的树上,静静等待。
凌海阁所有珍贵的药物书籍以及兵器都放在里面,以习砚的性子,稍有希望必是要去查探一番的。偌大一个地方,以她现在尴尬的身份,她自是不会傻得正大光明的四处找人,只好选择最笨的守株待兔。
希望这只兔子,能无恙撞到她手里就好了。
亥时。人定安歇。依旧没有动静。
九凌的眼在黑夜里闪烁着冷定的光芒,微微吐出一口气,有些疲惫。整整四日,有够受的。玉绝尘那匹马都还瘫在山下的客栈里口吐白沫。
良久依旧没有人动静。九凌敛了眼细细捕捉空气的流动。依旧无果。
一展双袖,黑衣的人如毫无重量的羽毛轻轻随风飘过屋檐,足下借力起伏在房上四处游走。虽然有点冒险,但目前也顾不得了。这个时辰仍没有动静,那么必是被发觉了。扯了手中的纱罩,九凌有些感慨,没想到自己也有亲身实践江湖传说中的‘刺探’。
左右查看也没什么异常,九凌皱眉,难道那冰山没来这?
脚下依旧踏着瓦,快要接近木容的院子,隐隐从那方书房里传不一样的声息。
目光一冷,九凌挑了挑长眉,果然在这里。居然先挑木容的书房下手,习砚这小子也知道凌海阁断不会把东西放在藏书楼?她倒是没摸准这小子的打算。
轻幽幽一跃凌空跃往院子,流光在王府,她身上并未有兵器。漆黑的夜行衣包裹的严严实实,头上也罩了黑纱。今夜,她扮演另一个人。
黑衣蒙面的男子狼狈的被围攻至狭小的墙角,身后触到一面书架,撞的脊背有些生疼。他早已汗流浃背,身上也是千疮百孔。一早报了不可能成功的心态,却没想到失败的这么彻底,对方简直就是等着他来入网。
麻木的痛感中,视线有些模糊,茫然有了想要苦笑的冲动,凌海阁的人果然不是一般。早就觉得此间卧虎藏龙。
一人对付都尚难,何况,面前这三位,都是一流的高手。
可是,不甘心!他蓦地凝聚眼光,霍然闪亮,反手一剑荡开优熙梵的长剑,冷厉的眼神刺向元霁!这个人,就是这个人,想要用锁链锁住主子飞天的翅膀!想要将他的主子牢牢掌控!冻结冰雪一般的狠厉与无尽的杀意溢出,独孤家的少主何人敢如此胁迫!
元霁一惊,这个濒死的人的眼神,居然如此摄人!纵然他遮住了面颊,但他依然一眼认出,这个人是陆涧月身边那个寸步不离的侍卫。陆涧玥不肯接受那门刺杀任务,‘神生’自然没有解除。夕桓洛飞鸽传书,他便隐隐猜到,与此有关。
果然。木容冷了冷眼神,看向兀自垂死挣扎的人,掌风狠厉,这个人绝对不能放过。习砚眼中更见冰霜骇人,迎面咬牙拼上那掌,然而胸前却破绽暴出,元霁全力的一掌狠狠拍到他心口。习砚低哼一声,一瞬间他几乎错觉到以为自己的那颗心已经被捻成了碎沫。
寒光闪烁,优熙梵的剑已迎面刺来!而他却再也没有力气躲闪。
哗!冷冷的劲气从窗外闪进,狠厉幽诡的划过角落。哐啷啷,纱织的窗户被齐齐斩开,墙边书架的上半截亦被整齐的切断。敏锐的凌空跃起,木容三人惊出一身冷汗。
习砚挺剑拄地,用尽力气一动,趁着空荡从窗户跃出,消失在夜色里。
冷风呼呼吹过的破败窗口,悠忽一个黑色的身影快如黑色的闪电,那人从上到下一片漆黑,长发飞舞犹如暗夜的鬼魅,只揉身移动,霎时漫天都似有密网撒下,细细密密叫人难以逃脱。
那双手依旧笼着,黑色的双袖却如扶柳一般姿势优美缓慢的交叠分错,似乎做着极为高雅的事情,然而三人却却似被挡在无形的桎梏中,半点也逃不过她掌控的范围。
空间似乎以一种极为诡异的方式扭曲着,避让间似有看不见的丝线穿插刺进空气里,三人急速的躲避着,衣衫挥舞,似在内室跳起了急速的舞姿。
无形的压力逐渐朝身体聚拢收紧,看不见避不了,咬咬牙,三人撑得有些艰难了。胸腹中的气息不稳,血气上涌,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灯光摇曳间,看不见的劲气逼近,似有有形的一道光划过烛火,悠忽将白皙的一节整齐的划断,室内光线遽然一熄。
声息俱灭,再无动静。
三人俱都狼狈不堪。黑暗中,那人却已经离去。
这到底是谁?
“公子。”靠着树干,有些无力虚弱的声音轻易就消散在空气里,黑衣的侍卫脸色苍白的可怕,额上冷汗涔涔,脸上却是复杂的表情。
九凌背了双手如羽毛般轻轻着地,已是一身白衣,那套黑漆抹乌套在外间的夜行衣随手就被剥下扔去。毕竟连她自己都觉得不舒服。暗暗松了口气,黑目仔细的打量着靠树缓坐下去的人,皱了皱眉。能走到这里,看起来不算严重,算是个教训吧。
“为何来这里?”
习砚有些勉强的稳住身形,挺拔的身子在黑暗中难以察觉的颤抖,侧着的嘴角缓缓蔓延下一抹血红却没有回答。
“公子,回去吧。”微弱的声音响起,他似乎在咬牙承受莫大的痛苦。
然而九凌没有动,目光如炬的定在习砚的脸上,似要看透这个沉默寡言的人。
静默了半响,她冷冷的声音才响起,“我说过,我的事不需要人来管。”
“你是傻的么!”冰冷的目光射来,九凌冷喝,隐隐有狂怒的趋势,“我连夜赶路四天,不是为捡一具尸体回去的。”
“抱歉,公子。”一阵细碎的风声过后,伴着倒地的砰然声,黑衣的侍卫疲惫而悲伤的声音传来。
他的手,保持着往九凌伸出的姿势,似要在虚空中抓住些什么,又或是等待某人的手伸出相握。
林间叶声窸窣,泥土混合着草叶的香气,然而仔细一闻,却有一丝血腥味夹杂其中。
白衣的九凌如笼寒雾,冰雪一般的颜色萦绕在瞳孔,浑身泛起犹如地狱魔鬼一般的戾气。
“咳咳……”微弱的咳声在夜里好似喘息,大片的血红从肺部胸臆涌出,再也无法掩藏。他十指勉励抓住身下的草木,侧过脸看着静静站着的人,已无力扯出一个笑容,“他们……快要……回来了,是我叫的……”
恍若未闻那人挣扎着的只言片语,九凌走近,神情有些冰冷。
“原来是这样。”她探身扶起倒下的人,对上那双哀伤沉稳的眼,语气中却如平常一般淡漠,只是多了点回蕴深远的意味。沉默寡言的男子静静的看着俯到眼前的脸,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是那双眼睛却如寂寥的秋风一般狂乱萧瑟而又悲悯。
对不起。再也不能陪你走遍山水,再也不能在你百无聊赖的时刻作你的调剂,再也不能如游僧苦行的业障般作你的试炼,我的小姐……
我甚至从来没有对你说过一句心里话。
我怜悯陆机的孤寂,却至始至终能做到心魂不乱,冷静的置他的生死不管,可是对你,我却深陷其中。我知道,你是骄傲如你父亲那样的人,又来不会为了生而妥协。
‘神生’其实是种在你心里的,你置之不理,可我赌不起,怕你会如当初的陆机一样,倦怠,不为生做任何挽留。
所以我替你挽留。
因为我知道,如你高傲的人,绝不会如懦夫死在自己手上,即使那生,是极致的痛苦。
我不言爱,因为我对于你,只会如当初的夫人一般,终是悲剧。
我只是心痛你,这一生,是否会如你的父亲般,卷着红尘的倦怠,满目的寂寥,再也对生没有贪念的归去?
这世界上,除了父母,我是那个陪伴你最久的人,靠你最近的人。我看你慵懒散漫,我看你漫不经心,我看你薄凉冰冷,我看你不动声色,我看你嬉笑红尘,我看你拒人千里。可是,却终没有踏进你心里一步。
你的面上,带着厚厚的面具。可是我知道,属于你自己的那张脸上,只是跟你父亲一样的表情。
你从孩童的模样长成如今的风华,是什么时候,我的心除了纵容疼痛,竟多了不该有的情愫呢?
“小姐,记得要快乐啊……”
那双眼渐渐光彩散去,溃败成烟华覆灭后的灰烬般死寂。
夜风吹过,似带走了最后一丝不甘与沉恋,明明轻柔疏凉,却能犀利狠绝的揭走人心上大块的皮肉,让血肉模糊牵扯出痛入骨髓的剧烈。
原来,我的脸,我的表情在你的眼中,从来没有面具的遮挡。
九凌缓缓的坐下,看着轻靠在自己怀中的人,那双眼终是不甘瞑目,似悲似叹的让人心痛。寂静之中,她似乎看懂了他的眼神,却只是静静的坐着。
洁白胜雪的衣衫染上晦暗的湿迹,血腥的气味从那个人身上源源不断的涌进她的鼻腔。
凌海阁的人,岂会那么容易让他得手?真是个傻子啊……
真是幼稚而又傻得天真的行为,一点都不与他沉默冰冷的样子搭调啊……
人只为一个爱字,不能除却。爱名利,遂为名利所缚;爱酒色,遂为酒色所缚;爱身家,遂为身家所缚;爱子孙,遂为子孙所缚。
习砚,你有没有问过自己,你爱上的是什么?
是一场空啊……
她静静抚着自己的脸,声音有些嘲讽,“独孤九凌,知道什么叫罪业了吧?你将来会不会后悔?”
满天繁星,夜凉如水。
白衣的九凌如雪景皑皑冰封,透出孤寂决绝,披满冷月般渗人。
“习砚,你应该还记得我曾经说过的话。”
“我说过,我此生最不需要别人的牵挂。”
她抚上那双眼,替他瞑了目。(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