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楚,原是五城兵马司东营的一名军余。
也就是后世所谓的临时工。
脏活累活危险活全归他,黑锅自然也由他来背!
拿的银子却不到正式军丁的十分之一,还没有任何保障。
就这样,若不低三下四的巴结好顶头小头目,也就是正规军丁,那么他的饭碗就随时有可能被砸了。
神京城浩浩百万人口,想吃力气饭的人太多太多,可吃饭的碗却是有数的。
为了保住这个饭碗,有的军余将小头目带回家,让自己老婆招待的例子,韩楚已经数不过来有多少了……
他虽然做不到这一步,但也没嘲笑过别人。
是这狗娘要的世道,将他们的骨头一点点磨弯,一点点打折,他们只要想活下去,就不能直起腰,就不能做人,只能做狗……
很多时候,很多人,其实已经习惯了做狗,反而忘记了怎么做人……
作为一个男人,尤其是混迹在神京城的男人,若说韩楚没有向往过来平康坊,那肯定是骗人的。
平康坊里的妓人,多是出自教坊司,教坊司中的乐籍,则多来自犯官的家眷。
换言之,都是富贵官宦人家的太太或者小姐。
这样的女人,哪个男人不想睡?
想想都让他热血下涌,浑身激动。
可是,韩楚和大多数男人一样,也只是想想罢了。
平康坊内七七四十九家妓家,别说那最顶级的七家,就算最底层的那几家,一夜的嫖资,也绝不是他们能消费的起的。
动辄数十两银子的过夜钱,对富贵人家可能不过是一顿酒席银子罢了,可对普通百姓,哪怕是殷实些的人家,也够全家活上大半年了。
而数十两银子,足够韩楚全家过两三年。
相对于他一个月不过八百钱的月饷而言,这数十两银子,无疑是天文数字。
他也曾去过窑子,不,应该不叫窑子,只能叫半掩门儿,就是没有合法手续的黑窑子。
在那里,十个大钱就能睡一晚。
男人嘛,就算家里有老婆,可喜新厌旧是天性。
发了月饷后,和同事们喝几杯散酒,难免去乐呵乐呵。
快乐似神仙的感觉。
酒酣吹牛时,弟兄们也曾畅想,有朝一日,能进平康坊里,尝尝官太太和官家小姐的滋味。
可是,酒还没醒,他们就已经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
别说尝尝了,就是见见,都不可能。
他们都是这世间最底层的鄙贱人,生而下贱。
为了活命,连自己的老婆都能献上。
他们也没感到太悲哀,因为已经麻木了。
麻木的活着,麻木的乐着,麻木的度过一天又一天。
他们看不到任何希望。
直到有一天,忽然出现了一个机会,一个很有可能发生点改变的机会。
一个能让他们也成为小头目,也可以每日进个几两银子,也可以睡别人老婆的机会……
韩楚和其他还有一丝血性的军余一样,都激起了心底最后一丝希望。
他拼尽全力,倾家荡产,借印子钱,甚至,连自己的老婆孩子都抵押给了人牙子。
然后又在东市上,撕破以前没有撕破过的脸皮,拼命的刮地皮。
最终,他凑出了三百两银子的巨款,得到了那个名额。
可是,事情又发生了变化。
那位在小头目口中,傻成二百五的侯爷,他不仅要通过一次筛选,还要求,从此再不能收份子钱。
天爷啊!
不让收份子钱,那他那么多那么多的印子钱该怎么还?
他被抵押给人牙子的老婆孩子该怎么办?
所幸,天无绝人之路。
那个尊贵的一塌糊涂的侯爷的家将告诉他们,跟着侯爷,能发财,能发大财。
韩楚心里不好说信不信,可由不得他信或是不信。
事到如今,他所能做的,就是拼死抓住一切机会。
否则,他们全家都得死!
因此,他成了东营中被选出的那二百人之一。
因此,他在听到“向前扑倒”的命令时,毫不犹豫的扑倒在地。
虽然摔的眼黑头晕,虽然摔的鼻破血流,可是那又如何?
他要活下去,他要家人能活下去,他要他的孩子,以后不要给人当狗,不要把老婆送给别人睡来乞活。
他要他的孩子,挺直了腰,做人,不做狗!!
他受到了那名尊贵的少年侯爷的表扬,并且还获得了三百两最高等级的奖赏。
韩楚为之发狂,为之颤栗!
他发誓,只要今夜能拿到这三百两银子的巨款,他这辈子一定把命交到这位侯爷手中,随他拼死搏富贵!
可是,当那名侯爷,让他们六个第一时间扑倒的军余,前往……前往平康坊逸云居叫门时。
韩楚的心又凉了!
天爷啊!
那可是平康坊七大家之一,七大家啊!
更何况,他这样的老油子,如何会不知,逸云居是谁家的产业?
那可是孝简亲王府,除了太上皇和皇帝外,国朝第一等尊贵人家的产业!
这……
这这……
可是,由不得他多想。
那位侯爷的眼神,能冷到他心里去,他根本不敢说半个“不”字。
罢了。
当狗就当狗吧。
想来,这位侯爷总不能看着他们被人家打死。
当他和其余五人,硬着头皮,迎着无数贵人老爷的诧异嫌恶的眼神,一步步走到逸云居门口时。
果不其然,他们被人教训了。
只是一个门子,就把他们骂的狗血淋头,还将唾沫啐到了他脸上。
韩楚不敢擦,真不敢擦。
他知道,别人就是让他顶着唾沫,他若敢擦,一准有人出来打他。
不就是被啐唾沫吗?
又不是没被人啐过,算了……
然而,没等他蒙混过关,那名尊贵的侯爷出现了。
侯爷非但没有替他们做主,反而狠狠的抽了他一鞭子。
真疼啊!
可是,再疼,也没有心疼,因为惊惧,因为侯爷骂他被人啐唾沫都不敢还手,连给他做狗都不配。
侯爷要赶他走。
韩楚脑中唯一的声音,就是不能走,绝不能走。
走了,全家都要死。
他老婆是个刚强的人,跟他这些年,受苦受累从没抱怨过一声。
替他照顾父母,生养儿子,还做些缝缝补补和浆洗的活计补贴家用。
她对他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能让人糟践了她,不能入贱籍。
因为她若入了贱籍,她的儿子也会成了贱籍,那她这辈子还不如死了算了。
然而为了把握住这个能成为正式军卒的机会,她老婆留了一夜泪后,主动去了人牙子那里,把自己和孩子卖了。
将银子给了韩楚。
只是,她也将话说的清楚,如果不成,她必死,以全清白之身。
想起老婆的绝决,想起那懂事的儿子,想起那苍老多病的双亲。
韩楚用尽他余生的勇气,将那名门子打倒,打死!
他只求留下来。
还好,那名尊贵的侯爷,非但没有罪责他打死人,还鼓励告诫了他。
告诫他,不要做狗,要做人。
韩楚麻木的脑子,似乎忽然变得清醒了些。
当周围的兄弟们,都在逸云居一楼大堂上转悠时。
韩楚却咬紧了牙关,和其他几个兄弟,也就是和他一起第一批摔倒,一起叫门逸云居的那五位兄弟,鼓足了勇气,上了二楼。
老天爷!
一楼大堂上,不过都是些书生。
虽然边边角角也坐着些世家公子,可多不起眼。
然而二楼,竟坐了这么些世家贵公子和大官老爷!
看看那些贵公子,甚至和侯爷一起说笑着。
韩楚几人不由有些迟疑了,这里是他们这些卑贱人能上来的地方吗?
可是,既然都已经上来了。
如何再转下去?
何况,方才侯爷已经看到他们的身影了,并没有说什么。
想来,他老人家也是要他们上来检查火险的……
因此,极有眼色的韩楚等人,便一步步挪移进来。
只是,在那一双双似乎是好奇,似乎是厌恶嫌弃,似乎又是在看热闹的贵人的目光打量下。
做了一辈子鄙贱人的韩楚六人,不由自主的,又弯了腰,脸上堆起了卑贱廉价的笑容。
那些目光,好奇的变得失望,嫌弃厌恶的变得愈发嫌弃厌恶了,也愈发鄙夷了。
他们似乎在说:这些就是贾环的兵?
语气,极其不屑……
不知为何,韩楚心里忽然变得极为压抑,非常,非常的不舒服。
他不明白为何会这样……
在这些贵人面前,在这些大老爷面前,他们不就应该卑躬屈膝的赔笑吗?
他为何要不舒服?
他迷糊了……
然而,就在这时,一道惊雷炸响在他耳际!
是,是那位侯爷森冷暴怒的声音!
“你们干什么的?没长骨头吗?
站都站不直,就给本侯滚,本侯不收这种丢人现眼的狗东西!
本侯麾下,只有老秦锐士!”
老秦锐士!!
这是这位侯爷对他们的期许吗?
他们能吗?
他们配吗?
当他们惴惴不安的抬起头,不知所措的看向三楼拐角处的侯爷时。
看着那一双眼睛,那一双饱含愤怒,但……但目光中绝没有那种居高临下,将他们当烂泥,将他们当狗一样看的清澈眼睛时。
只这一瞬间,韩楚的心忽然有一种力量炸开。
冷了太久太久的眼泪,在这一瞬间,忽然变成了滚烫热泪,从粗糙的面庞上滑落下来。
然而,佝偻了半辈子的腰背,却前所未有的挺直如戟,大秦戟!
他们不是狗,他们不是任人唾弃的狗,他们是人,他们是……
老秦锐士!
“是!!”
六个人,齐声喊出发自肺腑,发自骨血,发自灵魂的吼声。
这震天吼声,让整座逸云居,为之一静。
也让整个二楼的贵人们,纷纷噤声,侧目相看。
而贾环,则在这六人狂热的目光中,面色淡漠的,转身上楼。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