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成安和卢进言将卢平送了出去,看着马车无声无息地在雪地里驶远了,卢进言原本清凉的眸子也黯淡了下来,眉头紧锁,半晌才用黑溜溜的眼睛盯着卢成安一字一顿地问道:“大哥,你老实跟我说。王府的生意,父亲先前是不是生了他心?”
卢成安拍了拍卢进言的肩膀,勉强扯开嘴角笑了笑,回避了卢进言的话题。
“生意上头的事你就别多问了,你读书要紧。”
卢进言暗沉的眼眸直直地盯着卢成安,脸上表情平静地出奇,与卢平先前沉静的表情简直如出一辙,让人看得心里没有来地一慌。
卢成安下意识地躲开了卢进言过于清澈的眸子,掩饰般咳了一声,目光移向外头漫天的风雪。“你别多想,父亲替王府管了那么多年事,知道轻重。今儿是到北荣院去交账了。你没听父亲感叹?那位少夫人也是个极和善的人……”
卢成安的声音越来越轻,直到被卢进言一双黑亮的眸子盯得再也说不出口,最后只得讪讪地住了嘴,眼帘垂了下来,遮住眼里的担忧和焦急。
卢平的马车一路飞快地驶到了北荣院,长寿在门口笑眯眯地迎了卢平进院子,边走边笑道:“爷等了好一会儿呢,大管事快请进吧。”
卢平微微点了点头,脸上仍旧是衣服温和的笑意,脚步却不自觉地加快了。
外院书房里,韩四正一脸笑意站在卢俊昭跟前,夏日里被晒得黑黝黝的脸颊此刻也恢复了几分少年人的白净,眼睛却极亮,且天生一副斜长的眉,这么站在,看着倒是比先前还多了几分英气。
“这几天雪大,两边书院的工人们都让他们回去了,围墙也撤了些。夫人说这书院建得大,不拘是四书五经还是诗词歌赋,若是有好的先生,能请来就请来。夫人还说了,也不一定全都得教人读书,若是能教出个能建海船的能手也不错。嘿嘿,小子也觉得夫人说得有理。小子这些年游历南北,见过的奇人异士也不少,那些个技艺当真有让人叹为观止的。若是真能建个海船,那也不得了……便是日后两军对战,没准儿也能起点作用……”
韩四眼里一片亮堂,脸上笑意十分柔和,眉间却是神采飞扬,显然是极其欢喜:“对了,前儿小的走前,夫人才拟了个单子,让小子照着人一个一个去请。”
“你倒是会说话了!”卢俊昭原本紧绷的脸这会儿也不得不拉了下来,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挥手打断了韩四的话,显然是被韩四这絮絮叨叨念得有些不耐。
韩四瞄着卢俊昭的脸色嘿嘿笑着转了话题:“前几天书院那头扯了会儿围栏,过去游玩的学子们倒不少。小子还去凑了回热闹,真是盛况空间,倒比往常春日里还要热闹些。”
卢俊昭冷着脸点了点头,没说好也没说不好,韩四见状也住了口,规规矩矩地往后退了一步,脸上却还是洋溢着笑意。
卢平刚进屋便见韩四笑着往后退了一步,眼里划过一抹诧异,转瞬间又极快地敛去了脸上的诧异,恭敬地上前跟卢俊昭行了礼。
“小的见过二爷,那账册,小的……”
“你还知道我是爷?”卢俊昭的声音很轻,带着丝耻笑,脸色却阴沉地要下雪一般。
卢平听得脸色微变,低着头没敢起身,只觉得脊背有些发冷,声音却仍旧十分平静:“二爷息怒。小的行事有失,还请二爷责罚。”
他先前低估了那位二少夫人,行事是有些过了,落到二爷眼里,只怕是倚老卖老。
卢俊昭阴沉的目光落到卢平的身上,良久才冷哼了一声,声音低沉,不带一丝波动,不紧不慢地吩咐道:“你在北边多久了?”
“回二爷话,快二十年了。”卢平依旧低着头,平和的声音中能明显地听出几分感慨。
“二十年,你也该歇着了。”卢俊昭的声音轻飘飘的,听不出几分喜怒来。
卢平却听得心头一颤,只觉得从头到脚都是一阵冰寒,面上却极快地恢复了平静,依旧弓着身子答道:“小的明白,多谢二爷体恤。”
自始至终,韩四都规规矩矩低头敛目退在角落里,半个字没多说,连眼神都没往卢平身上看,仿佛木头人一般,定定地立着,出了呼吸之外绝没有半分声响。只心里却诧异地动了动,猜到卢平的身份,再想起那位少夫人,随即暗自笑了一声。
书房里一时寂静无声,连几人的呼吸声都极轻,只听得外头风雪呼呼拍打着门窗的声音。
卢平僵着身子,心头一阵一阵发凉,良久才恍觉自己是真老了。正要告辞是,却听得卢俊昭极其冷淡地说了声“坐”。
卢平心里一紧,有些恍觉自己听错了,直到卢俊昭略带不满的第二声“坐”传过来,卢平才收了脸上的诧异,瞄着卢俊昭的脸色,提着心坐了。
卢俊昭冷冷地扫了卢平一眼,声音依旧凌厉:“这一回,夫人不计较,爷也不计较。”
“夫人聪慧过人,极会用人。小的汗颜。”卢平目光滞了滞,随即忙笑着回了一句。
卢俊昭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声音依旧平平地让人听不出情绪来:“北边商事不比南边,夫人手底下那几个掌柜你看到了?个个都是经商的好手。由夫人管着北边,王爷和爷也能放心。”
卢平心里一阵错愕惊诧,随即剧烈地跳动了起来,好半晌才垂了头,脸上也不再是先前的平静温和,取而代之的恍然和感慨,连带着也有一丝掩饰不住的落寞。
“小的明白,二爷放心,小的……只盼着卢家,盼着王府好。”
等卢平身影寥落地离了书房,卢俊昭面无表情地盯着书桌上的一堆战报看了半晌,幽深晦暗的眼眸中谁也看不清半点情绪。
直到韩四站得脚有些僵硬了,卢俊昭才微微动了动眸子,点着站在角落里发呆的韩四蹙眉道:“还杵着干什么?坐吧”
“多谢爷。”韩四嘿嘿笑了两声,又跟卢平行了个礼,这才往前走了两步,屁股挨着凳子边沿坐了下去,眼里泛着丝亮光。
“夫人说你今年十九了?”卢俊昭目光冷冷地扫了韩四一眼。
韩四笑得春花灿烂,忙点头应道:“是,小子还等着夫人替小子做媒呢!祖父也点了头。”
卢俊昭面色不善地盯着韩四看了一眼,“韩老爷子到永安城了?让你传话来了?”
“爷料事如神,”韩四脸上笑意融融,忙不迭地点着头,瞄着卢俊昭的脸色咳道,“祖父说,在定安城住得久了些,如今想搬到永安城终老。再有,爷也知道,韩家分支多,有几个韩家子弟读书还算灵光,先前倒是中了举。如今,咳咳,也想到渭源城来谋个前程,这不,小子特来请示请示爷。此外——”
韩四说到此顿了顿,脸上的笑意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瞄了眼卢俊昭的冷脸,支支吾吾地迟疑道:“小子这趟出去,在平梁府听了几句没头没尾的闲话,就说……夫人,插手外事……小子这回回来还没见着夫人,也没敢跟夫人递话……”
卢俊昭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面上却仍旧是没几分表情,韩四干笑着住了口,也不多问,见卢俊昭目光越来越沉,屁股离了凳子,拱手长揖告了辞,屏气凝神转出了书房,又踩着雪花咯吱咯吱地一直转出了垂花门,这才深吸了口气,裹着雪末的冷风霎时窜进口鼻中,吃了满口的冷风,韩四打了个寒战,裹紧斗篷,加快脚步出了北荣院。
正院里,林晚已经醒了过来,葛三娘笑眯眯地站在窗前,脸上带着几分得意朝林晚笑道:“我前头弄得那个笼子好了,还真捉了个大家伙。回头让外头的小厮收拾了,给小厨房送过去,给你炖汤喝。”
林晚眉头微挑,随即笑着点了点头。这葛三娘先前大约是在南边四处跑惯了的,性子又爽朗。在这天寒地冻的北边憋了小半年,也憋不住了,整日里倒想些法子来消遣。偶尔还过来跟林晚说话,林晚倒听得十分有趣。
正说着,卢俊昭进了屋,葛三娘撇了撇嘴,朝林晚笑着眨了眨眼睛,点着卢俊昭又开始数落了起来:“你这么老不让人出门怎么行?虽说外头有冷风,可你是男人,不知道挡着些?要是闷出病来怎么办?再说了,夫人要适量走走才好……”
卢俊昭紧绷着脸听着,也不反驳,等葛三娘絮絮叨叨念得差不多了,一开口就是赶人:“三娘该走了。”
葛三娘气闷地跺了跺脚,斜睨着卢俊昭转身出了内院。
林晚好笑地嗔了卢俊昭一眼,末了自己又笑了起来,任由卢俊昭将自己揽进了怀里,低声笑道:“听长寿说你见了卢大管事?大管事脸色不大好?”
“嗯,”卢俊昭点了点头,“他年纪大了,难免糊涂,也该歇歇了。”
林晚怔了怔,心里温暖的同时又有几分无奈。好歹是替卢家管了二十年事的大管事,当主子就这么让人撩开手,总会让人有几分不满……
转念间想起先前长寿说的话,目光微闪拉了拉卢俊昭的胳膊,巧笑嫣然,眼里光彩浮动,看得卢俊昭也跟着笑了起来。
“我记得卢大管事的大儿子也管着几个铺子,人虽说不怎么机灵,好在还算守本分。小儿子倒是个会读书的,韩老爷子好像到了永安城,书院总要明年才能建成。说起来,让那孩子跟着韩老爷子读几年书兴许也不错。爷不如就给大管事一个恩典?”
卢俊昭眼里先是诧异,随后是恍然,在之后则溢满了笑意,低头吻了吻林晚莹亮的眼眸,低声应了声好。
林晚笑着推了推卢俊昭,扬声让秋梓叫了长寿进院子,仔细交代了几句。
长寿闻言眼珠子瞪了出来,随即答应着奔出了院子,一边艳羡卢进言那小子真是命好,一边又暗自得意,看看他家主子,那就是一个字——好!
马车上,卢平面色沉寂,眸光深沉,盯着面前略略摇晃的厚重帘子一直看出了神。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得外头赶车的小厮低声唤了好几声,说是长寿骑着马过来了。
卢平顿了顿,掀开帘子朝外头看过去,一眼便见长寿盯着一头一脸的雪末笑得贼溜溜地凑了过来:“爷和夫人让我给大管事带句话!还好赶上了,这大冷天的,也省得我来回跑一趟。”
“倒辛苦你了。”卢平眼里浮现出一丝诧异,又飞快地暗了下去,笑着招呼长寿进马车坐。
长寿忙摆手摇头辞了,笑得白晃晃地一排牙齿:“我就不坐了。是这样的,韩家老爷子到了永安城,正闲着。夫人和爷说不如让您家老二,就是卢进言那小子,咳咳,让他跟着韩老爷子读一年书,等永安城的书院建好了,正好也可以跟着各地的士子们一起入院。哦,还有,”
不等卢平脸上的诧异和惊喜消散,长寿忙笑着补充了一句,“先前那个先生,夫人也说了,不如一并请了去永安城,那书院大,还差好多先生呢。回头就让韩四爷写个请柬过去。大管事只怕还不知道,韩四爷如今跟着夫人办事,这事儿交给他准成!”(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