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后世的祭天大典来,大燕的冬至大祭,程序其实不算太复杂,待洛妍献帛完毕之后,永年帝在不同神位再行初献、亚献、终献之礼,之后便是送神。在祭台的青铜大鼎里,所有祭品在火光中化做烟云飘散。
青烟袅绕中,洛妍低头跟随着永年皇帝走下祭台。
祭台下无声无息的跪满了黑压压的人群。直到双脚踏上泥土,洛妍才觉得一颗心也慢慢落到了胸腔里。刚才那半个时辰,她似乎是在天上和人间转了一个小小的来回。这是她第一次对祭台上神秘的天神与祭台下虔诚的信仰,产生真正的敬畏之情,不过,也是她最后一次登上祭台。此刻,回望那似乎可以直通天界的神坛所在,洛妍的心里既有完成使命的踏实,更有一丝说不出的怅然。
但无论如何,从今天起,她身为大燕护国公主的身份已奠定基础。
永年大步的向山下走去,大祭完成,皇帝便是直接起驾回宫,洛妍跟随在太子身后,那背影让她本来明朗的心情又有些低沉起来,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祭坛上的天师早已不见踪影,他说过,明年四月自己就可以去重阳宫,一百多天而已!
半山坪中,龙辇早已准备好,永年登上龙辇,仪仗引路,玉络车缓缓出发。洛妍眼尖,一眼就看到一辆副车前面,文清远默默的等在车边,不由快步走了过去:“清远姐姐。”
文清远向她微笑点头,突然间神色微微变幻,低下了眼睑,洛妍脚步一顿,不由回头看了一眼:太子站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目光深远的看向这边,那眼神似乎有种令人惊心的东西,突然发现洛妍在回头看他,这才淡淡的转开了目光。
洛妍心里疑惑,却也不好久站,依旧快步走到了车边,文清远的脸上已恢复了恬淡的神色,洛妍就笑道:“你可是在等二哥?”
文清远笑着点点头:“这些副车都差不多,我不站在外面,只怕二殿下找不到我。这车上有我准备好的东西,他已经好几天没有按摩施针了。”
洛妍点头,心里了然:慕容谦作为王爷,要提前来嘉福寺准备大祭的东西,但文清远是汉人女子,根本连寺门都进不去,大概昨天是特意跟着六部的车马来的,就是为了早点给二哥康复腿脚。文清远,对二哥还真是不错。
心里转着这念头,洛妍不由笑着又打量了文清远几眼,她依然是一身最简单的月白色襦袄,石青色裙子,一点脂粉未施,看起来比敬妃还要清淡几分,但那种清澈优美的神韵却是难描难画。洛妍本爱看美女,又是美人堆里长大的,但每次看见文清远,依然忍不住心折——这样的女子,哪个男人都很难不动心吧?
想到这里,突然心里小小的触动了一下,忍不住回头去看,太子却已和太子妃并肩而立,太子似乎望着别处,倒是太子妃宇文兰珠的目光正直直的看向这里。洛妍与她目光交集,只能微微一福。
宇文兰珠嘴角挂上一丝奇妙的笑容,慢慢走了过来,却是直接对文清远道:“文大夫,好久不见。”
文清远淡淡的行了一礼:“见过太子妃。”
宇文兰珠打量了文清远几眼,依然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文大夫特意来接邺王,还真是一片忠心。”
文清远笑得依然轻淡:“职责所在,不敢懈怠而已。”
洛妍只觉得这氛围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眼见太子也望了过来,神色颇有些晦暗。宇文兰珠也感觉到了她的目光,突然和煦的微笑起来:“平安和文大夫倒是投缘,听说这一路上平安身体不适,还多亏有文大夫这样的妙手照料。”
洛妍只觉得身边的文清远突然绷紧了身子,心里微微一动,笑道:“我哪里请得动文大夫,不过是水土不服,让侍卫里的军医来看看就罢了。”
宇文兰珠眉毛一挑:“是吗?文大夫,不知邺王的腿什么时候能大好,我也等着见识文大夫的妙手回春呢。”
文清远已经放松下来,淡淡的道:“太子妃天生富贵,自然一生康健平安。”
洛妍看看宇文兰珠,又看看文清远,只觉得内心深处那根八卦的神经已经兴奋得尖叫,突然听见二哥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今天怎么这么热闹?”
洛妍的第一反应却是看向太子,只见他的脸半边在阳光,半边在阴影里,眼睛看着慕容谦,一时几乎有一种肃杀的冷意。
慕容谦却恍若不觉,笑吟吟的向太子欠了欠身,一位侍卫已从那个高大的巨力神修徒手中接过轮椅,向这边推来。太子妃也转身迎向慕容谦,笑着道:“我是羡慕殿下有这样忠心不二的手下。”
慕容谦立刻摇头:“文大夫怎么能算是我的手下,自然是我的恩人。”似乎被这话所触动,太子又向这边投来了意味深长的一眼,随即转身走向自己的车架。太子妃又向慕容谦与洛妍说了几句话,才不紧不慢的上了车。
这边青青与谷雨也找了过来,洛妍却没有跟她们同乘,而是挤上了慕容谦与文清远的马车,文清远立刻拿出药油银针,皱着眉给慕容谦按摩施针,慕容谦脸上颇有倦色,洛妍却兴致勃勃的坐在一边,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肚子问题,只是不知道从哪一个问起。
慕容谦看着洛妍那亮晶晶的双眼,忍不住长叹了一声,颇觉有些头疼:这个妹妹,为什么在跟自己不相干的事情上,就能如此敏锐呢?
洛妍却突然想到了太子刚才看二哥的目光,一颗心不由慢慢的沉了下去:这事情恐怕并不仅仅是八卦而已。再抬头看慕容谦,眼光里就有了深深的困扰。
慕容谦只觉得越发头疼。文清远施针已毕,神色平静的抬起头来:“公主若有什么问题,不妨直接问我。”慕容谦刚想阻止,却见她目光坚决的对他摇了摇头:“有些事情,公主还是知道比较好。”
洛妍顿时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想了想才开口:“文大夫可是认识太子?”
文清远的脸上挂上了一丝淡淡的苦笑:“我认识他已经十年了。”
洛妍竭力保持着平静的表情,却见文清远的目光已望向她自己的左手:“我生在西北的医学世家,从小又喜欢这个,十六岁的时候,在当地就已经有了小小的名气。有一天,有士兵突然闯到我的药铺,把我拉到军营去治一个身负重伤的贵人。后来我才知道,他就是太子。当时西北战事正紧,军营里伤员甚多,我觉得救人要紧,就留下来当了军医。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我不得不逃了出去,又不敢回家,幸亏遇到了严老,才留在他身边做了情报局的大夫。这些年我一直很小心的不露面,没想到三年多前,还是被太子找到了,严老认我做了干女儿,后来邺王受伤,又让我到了邺王身边,直到今日。”
这淡淡的叙述后面,隐藏着怎样的惊心动魄!洛妍简直难以想像:文清远十六岁时,正好是十年前,太子尚未大婚,但已经定下宇文兰珠为正妃。当年发生了什么,以至于逼得文清远亡命天涯,而太子追索十年?洛妍不敢追问。半天才叹了口气,轻声问:“太子发现你的时候,我,是不是还没有去大理?”
文清远抬起头,正视着洛妍的眼睛,点了点头:“公主是三个月后去的大理。我记得当时太子让义父把我交给他,义父却断然拒绝。他走的时候只轻声跟我说了一句,说是总有一天,要让这天下没有人能护住我。”
靠!洛妍差点骂出了声:她这位太子大哥,不论是作为哥哥,还是作为男人,真都够渣!难道就是从那天起,他就下定决心扫除通向皇帝宝座的一切障碍?可是,还是不对啊……别说二哥三哥并没有跟他争,当时她一个完全不知情公主,哪里碍着他的事了?再说,如果他要当皇帝,最大的障碍明明是……
“这件事情,父皇难道不知道?”洛妍困惑的看向慕容谦。
慕容谦深深的叹了口气:“我不知道,我有时候觉得父皇什么都不知道,有时候又觉得他什么都知道了。”
洛妍摇头:“我还是不明白……”父皇知道又怎么样?他能相信太子为了十年前的一个女人就要谋权篡位?然后就接二连三向弟弟妹妹下毒手?别说父皇不会信,连洛妍自己都不能相信。
她突然觉得,在一片迷雾中,分明有一张巨大的网,可她现在却只拼上了这张网的小小一角。一定还有什么是她没有看到的!洛妍努力的把脑子里所有的片段快速浏览了一遍,东西太少,连不起来……但,一定,可以连起来!
洛妍抬头看向慕容谦:“我需要太子从小到大所有的资料。”
慕容谦皱起了眉头:“所有的?”
洛妍点头:“对,所有的,尤其是十几岁以前的事情,包括他小时候喜欢看什么书,启蒙时写的每一篇文章,奶妈何人,父皇小时候对他是什么态度,全部都要!”脑子里突然有另一张面孔闪过,洛妍补充了一句:“如果可能,太子妃的也要同样一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