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一,是照例的朔日大朝。这一天,大燕的文武百官,包括六部王爷们,都会寅正(早上四点)就起床出门,为了同一个革命目的,从四面八方赶到紫禁城,在一天中最寒冷黑暗的时刻,借着微弱的路灯从宫门步行到太和殿前,参加大燕朝最隆重而无聊的会议。
这一次大朝,许久不露面的永年皇帝却破例出现在太和殿的龙椅上。不过想到过几日就是冬至大祭,百官自然也觉得是情理之中。
而大朝所议,便多是围绕大祭而行,礼亲王和邺王照例先去嘉福寺准备一切事宜,户部礼部官员协同;接着便是兵部和礼部、户部就明年万寿节的准备又汇报了一番:练兵、建造观礼台、接待各国来使……待得汇报完毕,早已过了平日退朝后的“朝食”时间——大燕沿袭唐朝制度,官员退朝后可在宫中领一顿饭,之后才是正式的散朝。
待永年宣布退朝,早上四五点就从家里出门,又站了一上午的官员们早已经饿得前心贴后背,六部的王爷将军自然快步离去,到宫门上马回家吃饭,而文官们则三五成群的出了太和殿,向体仁阁而去。
体仁阁就建在太和殿东边,除却平日的朝食,也是文人应诏舞文弄墨之地。此时,阁内早已设好案几、饭菜点心亦已备好,还是那几样温火膳的东西。不过,眼尖的官员一走进来就发现,除了平日的食水之物外,每张案几上还多了一叠薄薄的册子,老远便看得清楚,米黄的底色上鲜红的两个大字,正是近两个月来在京中各处张贴售卖的《京报》。
此时文人本就讲究食不言寝不语,这种特殊时候特殊地点的朝食,更是不愿意多说什么。因此看到这桌上最新一期的《京报》,众人心里虽然多少都有些惊疑,却也并不会在此等场合议论纷纷,不过是各自跪坐下来,默默进食,有的便是一面吃一面便翻开了《京报》浏览。
突然间,便听有人一拍桌子:“好文章!”看了《京报》的,自然知其所指,没看的也忙翻开来看,不由也是倒吸一口冷气,“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从这一段一路读下去,直到最后“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吾辈虽不才,亦愿效法古之仁人,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有的击节赞叹,有的倏然而惊,看法各不相同。相同的却是,明里暗里便忍不住把目光投向了御史袁正刚。
作为御史里资格老、名气大的毒舌代表,袁正刚几日前他弹劾平安公主的奏章在座之人多半都已看过,至少也知道一个大概。因此人人心下雪亮:这篇《京报》的《社论》显然一字一句都是针对这封奏章而来,只是文采惊人,行文雄辩,句句皆有例证有根据,相形之下,比那奏章可高出不止一筹。但更令人惊骇者,是这份《京报》居然出现了朝食的案几上,皇帝的心思不言而明!
袁正刚坐在西头的一张案几前,低头翻动《京报》,指头却忍不住微微颤抖。读着那些激情飞扬的文字,他只觉得心里就像压上了一块巨大的石头,连同僚看过来的目光,都分外刺眼。这封奏章意味着什么,他自然是最清楚的,也做好了一切准备来面对皇帝、邺王或公主的怒火——之所以文字那样刻毒,就是为了激起这样的怒火。
如今,东宫已将各种后手都准备完毕,但没想到,等到的却是这样一篇看来注定会流传天下乃至后世的精彩文章!那位平安公主,居然会用这劳什子的邸报副刊,做出这样堂堂正正又犀利无比的回应——从古至今,邸报何曾被派上过这样的用场?但细想之下,那位公主之所以花了偌大的力气办这报纸,难道就是为了今天?
那他的刻薄,他的大肆攻击,相形之下,岂不成了跳梁小丑般的陪衬?
再往下一翻,果然,下面便是自己的那篇奏章,一字不落全文刊登,然而看到这篇当初也是反复推敲过的文字时,袁正刚只觉得胸腔子里的那颗心都快不是自己的了——《京报》如今可是全京城人都在读,都在谈的东西,天下各州府也都能看到,如果只是这一篇《社论》也就罢了,知情者毕竟只有朝中之人,但现在,他的奏章就这样无遮无拦的和这篇《社论》放在了一起,放到了天下人的面前!他苦心经营三十多年的清介声名,在这一刻,沦为了一个妇人的踏脚石……
而当他读到奏章的后面,那一小段编者按时,整个人都已经开始麻木起来:
“平安不才,幸蒙袁大人关注,惟二事不可解,一则,本朝开府公主有事姑舅之先例乎?平安不闻,愿知其详。”
“二则,御史大人既知平安中秋月饼之费为纹银百两,为何不知平安所得之月饼五千,一半饷于御林卫将士,以慰离乡之思,余者多赠予公主府属官、幕僚及仆从,以酬终年之劳,留赠亲友者不过百余枚!若此也称‘骄奢无度’,窃闻袁御史有爱妾芊芊,为昔日花魁,一曲缠头可得百金,身价千金不换,御史可买此万金之妾,而平安不能以百金酬劳将士从属,何其律己之宽,而责人之严也!平安百思不得其解,愿袁大人不吝赐教,平安拜谢。”
袁正刚只觉得口中发腥:他何尝有万金之资?作为御史,他本是孤高的性子,又有清名,为东宫效力,在他看来只是臣子的本分。那芊芊,自己虽然自从无意中见过她的舞姿之后,心头念念不忘,却也没敢起过妄想,是太子的舍人将她的卖身契悄悄送给自己的!他也犹豫过半日,终究还是没舍得那细腰美人——说来这原也是风雅之事,只是这种事情,落实在白纸黑字上,却让他怎么去辩解?此报一出,天下人将如何看他?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吃完这顿饭,又是怎么走出这座紫禁城的,只觉得身边的人看向自己的眼光分明都已经十分异样——他自然不知道,其中一半,是因为他死人般苍白的脸色。
平日与他最交好的御史同僚苏鹏忙追了上来,叫了他的字:“德庸,你莫在意。”想安慰几句,却又无从说起:那芊芊的事情,他也是知道的,难道写篇文章帮他辩解说,这是太子送他的,不是袁正刚自己买的?
袁正刚摆了摆手:“万里,我心里有数,做御史,便不能畏惧议论。”声音却是干涩无比。做御史,从来都是他们风闻奏事,指点忠奸,敢犯龙颜之怒,敢责权臣之罪,博得就是一个名满天下。没想到,一张小小的邸报,却让自己以这样的方式“名满天下”了。
苏鹏心里自然知道老友的心情,突然想到自己案头那封还未上交的奏章,心里一阵侥幸:亏得自己为人谨慎,东宫最早找的不是自己。如今这弹劾平安公主的奏章,他回家也要好好推敲一番才是,却不知道,那平安公主是否知道今年春天自己家子弟惹下官司的是非,还有这两年家里多出来的那百余亩良田……
不过她连袁正刚养在外面的芊芊都知道,自己这点事只怕也逃不过情报局的眼线。这些事情,家家都有,原本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若让她直接在《京报》写了出来,自己以后却如何好做人?
想到此处,苏鹏的那点同情,都变成了庆幸:还好,奏章没有交上去,无论如何,他也不能让自己重蹈老友的覆辙,成为天下人的谈资。
眼见袁正刚步履蹒跚的走了,苏鹏追了两步,终于还是站住了脚步,看着他突然变得有些苍老的背影慢慢消失在宫墙那深重的黑影之中。正站着出神,突然觉得身边多了一人,侧头一看,却是一惊:是左相梅以则!此刻,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大人,也正以一种复杂的目光,目送着袁正刚远去的背影。
袁正刚走到宫外,茫然呆立片刻,早上来时留在宫门等候家人见到他,忙引了青布小轿过来,看他脸色不对,却也不敢多说,只扶着他上轿向家而去。刚刚走到东市,却听轿外一片喧哗,袁正刚打开轿帘一看,正是经过一处报栏,有人在大声道:“《京报》还要招募报童,这可是好事情,我得让家里的小子赶紧去公主府报名去!”
袁正刚看见那雪白报栏上血红“京报”二字,只觉得眼睛里都是一片血色:他的奏章,社论的反驳,平安公主的讽刺,很快天下人都会知道了,包括他家乡那些原本崇敬自己的士子们……只觉得一口闷气憋在胸口,怎么都喘不上来。恰好正有两个学子模样的人拿着一份《京报》从轿子边经过,清清楚楚的传入几句对话:
“这篇社论真是绝妙文章!只怕这‘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必然要流传千古了。”
“那姓袁的御史也不知道是哪里人,怎么御史里竟有这样的人物!文章就不说了,品格也实在卑劣了些,御史可以风闻奏事,却不是这样恶意诋毁的!私德又如此不修,怎好担任监察百官的职务?”
就像一撬土落在他心头本来就越来越沉重的大石头,袁正刚只觉得心口突然有什么东西断裂开来,两眼一黑,一口鲜血喷在了飘飘荡荡的轿帘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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