邶如再次听到有关雨兮的消息,那已然是三日后的情形了,只记得那日,天空晦暗无光,宛若乌漆墨色的绸缎,只能透过一星半点的光亮,掺杂在宫城里仿若能够发出呜咽的低叫,能够使人心弦颤动惊变,失了魂魄。
那日邶如清楚记得,自己与景司乐与一众会弹奏琵琶之女,正在新晋的金美人的咸阳宫中演奏琵琶,那些雪白的指在琵琶弦间起落弹拨,仿若雪白的蝶飞舞于花田群落间,成就万千美丽的情景。
转轴拨弦下,曲调中显现着无尽的情致意趣;轻拢慢捻中,挥洒着女性特有的忘归仙乐。
饶是这般,那为新晋的美人金氏似是并不满意,只在一旁冷冷哼着,尽管一旁的皇帝早已在拍手称好。
“哼,妾身还以为,这宫中的琵琶乐伎该有多好呢!不过是比朝鲜宫中的好上一些罢了!”
身为藩属之贡女竟说宗主国的乐声不好已然是大过了,又兼将有诰封的女官说成是低微的乐伎则更是目中无人的大罪,这般如此,连平素里冷面的景司乐都不觉显了一丝半点的鄙夷神色,转而在一曲终了后低头不语,静的如殿内的一尊玉像,端庄而冰凉。
邶如不敢抬头去看皇帝的眼神,一个帝王所统治的江山上的物事,被一个藩属小国的女子无端挑衅,尽管只是音律方面的指摘,却只怕也会成为让皇帝倍感不适甚至会大发雷霆的理由。
于那凝滞的气氛中邶如早已准备好了膝盖,只等着雷霆之怒下达,如同日常惯例般展现宫阙礼仪。
邶如可以隐约听得到,与自己同处于双面绣黛青山川水色屏风后面的一众女官宫娥皆是如自己一般,发出了提着罗裙的细碎声音。对于在宫阙中浸染数年的这些花朵来说,想要绽放数年,这般的形式,早就是烂熟于心的,便如同每日都必须要经历的事情一般,自然到挑不出一丝儿的错缝儿。
只是胶着空气压抑下,预想中的事情却并没有发生,伴着微凉的风一同吹来的,是皇帝清朗的笑声,“哦,那你以为如何呢?”
那金智嬿娇柔浅笑,却是意想不到的温和无害,柔和的音如不知世事的豆蔻少女,爽朗的笑如清脆的风铃划过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头,哪怕是方才暴怒不知所云,此刻在这少女面前也都生不起气来。
其实金智嬿是美的,美的如活泼的翠鸟,通身都是无拘无束的自在,散发着与这宫阙里的任何一个女人都格格不入的姿态,成了这万千姹紫嫣红中一抹极其闪耀的颜色,惊羡时光,艳慕云端。在大明的土地上,绽放着异国花朵的独有芳华,灼灼芬芳。
许是来自异国的独特风情,许是宫阙中独有的姿态,眼前的女子,让自己竟将方才的不满之情全然消散。尽管隔着纱屏,可是那张美丽的容貌,那份发自内心的笑声,却好似能够穿过纱屏飞过来似的,那竟真的是宫阙中少有的样子。
不过片刻,邶如便又复归了平静理智,异邦贡女能够千里迢迢孤身来到大明,便注定不会是平常无奇的少女,而有胆量初入宫便在皇帝面前说大明音律不好的,则只怕更加不会为等闲之辈。这般的女子,又怎会如面前所显露的这般简单呢?
金智嬿温婉一笑,起身施然微微行礼,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一点也看不出朝鲜小国的影子。“妾身以为,大明乐伎虽好,不过妾身在朝鲜王宫所听到的曲子,虽有逊色,也算是别有风情了!”
皇帝看着金智嬿,一双眼珠似能发出笑意,点点头,“是你们司乐司不好,也不用心。”
于是众人一齐下跪,一齐说着“奴婢有罪,求陛下息怒”之类的话语。
皇帝随意伸出手指了指,“你们的女官何在?可有何解释?”
景司乐低头叩首,坚定有声,“是臣妾的过失。”之后,再无复一言。只端正跪立,有着松柏自然的傲姿。
皇帝却是未有惊讶,只轻睨了一眼景司乐的方向,便将头转过,指着另一旁的娄掌乐,“你呢?”
那娄氏早就吓得战战兢兢,只哆嗦着,“臣妾……臣妾……”
一旁的智嬿轻笑,如阳春白雪,在邶如眼中,却成了滴血的刀子,邶如狠心一决断,叩了头,平静说道,“臣妾听闻,早年朝鲜郡王曾派人请求学习大明音律,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想来朝鲜的郡王,怕真是勤学重视,生怕丢了大明的脸面。只是臣妾认为,在大明,音律的技巧倒不是最重要的,顶紧要的,怕是韵味。”
皇帝本是端坐榻上,听到邶如所言却是不觉一怔颤颤,“韵味?你且说说,何为韵味?”
邶如继续叩首,并趁机将手埋进下垂裙摆中,“臣妾等愚见,金美人初来大明,怕是不甚习惯,所以便临时学了朝鲜的曲子来。而音律所正,非是技巧精妙绝伦,而是通达天心,下达人情,如此,才是音律之精妙所在。”
皇帝点点头,尚要说话,却听得智嬿一句,“是妾身冒失了,不该轻易评女君子的,大明的体贴关怀之心,妾身拜服。”说罢,像是翩然起舞蝶子端然行礼。
皇帝看着智嬿,久久不能回神,幸得身边的戴怀恩提醒,才回过神来,“是她们严谨,不过这朝鲜的曲子,到底得你自己来弹才好,否则总是少了真正韵味。”
依旧是招牌的笑意不减,“是妾身唐突了,请陛下责罚。”
皇帝挥挥手,似是挤出了宠溺的笑,“这次便罢了,等下次,你可得给朕好好弹弹这朝鲜曲子。”
从未想过,这咸阳宫中的日子会这般难熬,有高贵自衿偏在皇帝面前青涩无知的智嬿,还有着一心护住智嬿的皇帝。且邶如一见皇帝,便会生出一众莫名感觉出来,便会想到自己母亲的死亡,便会冒出一身冷汗,不寒而栗。
而让邶如冷汗更甚的,则是郑潋拿着书信来递给邶如说的一句话,“听说雨兮姐姐进宫了,还托人给了你书信,说要见你一面。
从头到脚的僵硬冰凉蔓延肆虐,教自己无法挪动言语,邶如觉得,自己像是个木头人一般,动弹不得。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窈窕淑女,君子可愿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