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怀恩,过来!”皇帝突然发声,打破了长久的沉寂。
那是一个帝王心术的发作时刻,阵法布局,疑惑探查,都是这一刻瞬时之事。
“老奴在。”
“那张氏?”
怀恩似早已料想到一般,神色如常,“回陛下,那张氏娘子是兴济张氏,父太学生张栾,母金氏,如今……父母在。她本是此次待选的淑女,后来像是犯了错……被皇贵妃娘娘撵到了浣衣局。”
皇帝冷哼一声,目中似有寒光射出,教怀恩一个冷颤。
“皇贵妃?哼,真是改不了啊!”
怀恩接不出话来,只得默默低着头,不说话。
沉默,或许是最好的姿态,尤当一个帝王权衡谋算的时刻。
“看来这宫中,是都把朕当傻子了!”
此刻便只得跪下,任凭皇帝发泄,自然,要伴上几句礼节性的话语。
“怀恩你说,朕该如何?”
怀恩赔笑着,心里也想过一千种关于此事的看法,可却一种也不适合说出口,“哎!老奴能懂什么,陛下是天子,自有天子的谋划。”
皇帝亦早知道是这样的回答,亦从未指望过能有什么回答,只自顾自道,“她终究还是回了宫中,可她终究是怨恨朕,厌恶朕。”
那一刻,仿佛皇帝不是四十岁的心机深沉的帝国君王,只是一个十年前,热血且意气风发的少年儿郎。
从前的岁月,也不是那般难堪。
“是朕无用,朕是皇帝,却救不得她。”
千般的头绪,万种的回忆,萦绕在心头,有苦涩,有欢欣,有无奈,有回忆。
那般的样子,是自己从未遇见过的,不,他年少时在遇到她之前也曾遇见过一个,甚至为了那个那个,可以连皇位都不要,可时移事易,曾经想要留住的,是留住了,却变了,变的极陌生。
而她,是他生命中第二个令他感觉世间灿烂的女子,当年的一曲五弦琵琶曲,名动宫城。
只不过是知音般的交心,却像是穿肠毒药,让人丧失了活着的机会。
那第一个令他感受到宫城中真情的女子,早已属于他了,在经历了幼年最难堪的岁月后,便在他这宫城中活的滋润,活的惬意,宫城的土壤使她这朵花开的极好,开的极妙。
无论是谁,都已是过去了。
那时年少,不复,不再。
风吹着眼睛,吹的人眼睛发红肿,流着点滴泪珠。
宫城中的夜晚,注定是不归平静的。
浣衣局中,当齐氏听了邶如所言登时拍案而起,惊恐万状,呵驳道,“不可,我定不会同意的。”
邶如面色沉郁,平静如一面铜镜,“如今情形,唯有这样才是最好的对策。”
齐氏紧紧捧着邶如双肩,“你可知道,若近了陛下,成了女官,便再无回头路,你也躲不掉后宫明争暗斗。”
目光坚定如磐石,闪耀着令人害怕的光泽,“我知道,可陛下已然见了我,躲不掉了,身为人女,又怎可明知母亲有冤而不做它何?”
齐氏呆住,眼前的女子,何时已然陌生了起来,或许并未有变,只是她心中某种不知名的东西开始被一点一点唤醒而已,却是差异明显。
假以时日,她终是会有不同的身份,出现于自己面前。
“阿姨,你莫忘了,我本就是淑女出身,从一开始,我便注定要进后宫的,为了母亲,邶如可以放弃一切。”
甚至,放弃心中所爱,这是邶如心底自想的,成了女官,名义上便是皇帝的女人,她与祐樘,便再无可能。
本就是身份悬殊,这样也好,不会成为他的负累,看着他,暗中守护他,看他一步一步登上宝位,也算幸福。
邶如不知自己是如何出了齐氏的房间的,那一瞬的记忆,是迷失的。或许可以说,是不愿意想起的。
偌大宫城,没有去处,没有归路。任由双腿支配着自己,去往何处,并不重要了,何处,都不是自己该去的,并无何区别。
熟悉春风,却无人面桃花笑。
还不久前,宫后苑的精致是令自己欢欣顺意的,盈盈粉黛,可心可意。
冒着触犯夜令的危险,却是永远于心底留了个位置。
半个时辰,枯坐,枯想,只缺了轻罗小扇,不然,定可枯坐到明。
夜空中划过一瞬流星,小时听人提起,若遇流星当时许愿,便会梦想成真。
宫城中有了流星,苦难中亦有希望。
四方的天空下,许下第一个愿望。
丘中有麻,彼留子嗟。
彼留子嗟,将其来施施。
远处有人影晃动,却是不妙,定为侍卫巡查。宫规森严,严禁暗夜走动。
邶如急急闪到假石山里,假石山隐秘,定不会为人所发现。
那一队身影果然朝自己这方走来,邶如当即屏住呼吸,不敢出丝毫声音。
许久,邶如方才吁着气,方才她极紧张,手紧紧抓住衣角,现下手心已然出了不少汗来。
缓缓走出假石山,却觉一股淡淡沉香味道飘来。邶如粗想,不觉一笑,她素以宫中侍卫皆是粗心之人,却不想这其中竟也有这般闲情之人。
已然夜深,定是要回去了。
肩膀被他用力抓住,力道正好,不轻不重。
是有温度的,邶如确信,可以真切感受到。
恁的如何也是无用了,春风不能一下变回冬风,流水,亦不能冰封如平地。
当真可笑,时至今日,却仍想着这般。
心底声音牵引住她,眼前的男子,若知晓淑妃是因自己母亲而死,绝计不会还似现在这般深情款款,定为冰山地狱,刀海火阵,一点点吞噬她的骨血,消耗她的心神。
“别走。”
两个字,压在心头,犹如千金。定住心,拴住人。
“就一刻钟,只消一刻钟,可好?”
场面凝住,未有回旋,除了月光下的微弱灯影晃动着,除它,便如定格画面不动。
未曾回答,亦未曾离开。
祐樘拉着邶如坐着,解了自己的玄色柏叶暗底披风,如往常一般,轻柔为邶如披着。
邶如呆如木偶,心下不知该如何交谈,空气中都是尴尬不可言说的气味。
然而并未有话语,他只是伸出手,替她理了理略有凌乱的发丝,便再无它言。
只余月光如洗,无私且公正照耀着一切事物,照她的长发,照他的坚毅面庞。
那一刻钟,短暂而又漫长。
邶如是先离开的,走的毫无悬念,只是快快的走了,只留着他在后面,“夜里凉,小心。”
毫不算话的话。(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