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双脚移动下,进入的,则是与宫城的繁华巍峨极其不相衬的一重景象。
只是金瓦红墙依旧,才显示着,那依旧是离不开宫阙,依旧是不可摆脱的影子。
那窗枢是有些破旧的,虽整洁,却是与这外面的繁华瑰丽极其不相称的,哪怕是古朴清洁,却也只会显得突兀不协调。
这也的确,不是宫中得到宠幸的女子该住的地方。得到皇帝宠幸恩爱,或者曾经得到过皇帝恩幸的女人自然不会于此处居住。此处住的,是个从未得到过皇帝恩幸宠爱的女人。
本来,她本该是要注定与这些简朴的房屋窗枢一般于这华丽宫廷中默默无闻的,甚至连悄然老病都不会有人知记。还好,老天并不算是完全苛待她,在于此处安居困坐十多年后,她终于以另外的一种方式被人记起了,得到了尚且是不错的一点待遇。
其实,皇帝曾下旨给予这座房屋的主人以皇贵妃的待遇,那对于一个被废弃的女人来讲,已然是不错的结果了。
毫无疑问,曾得到当今皇帝废弃的,便也只有皇帝登基之时册立的皇后,吴氏废后,吴睇了。
祐樘轻推那扇门,好像是旧事重现般,一一浮现眼前。
西宫与冷宫,也不过是一墙之隔,甚至当年,其实便是冷宫。
幼时的事情一一浮现在眼前,当年在冷宫生活过的事情,当真是永久不能忘怀的记忆,那时的艰难,那时的冷暖,都是祐樘此生最难以忘记的东西。如同镌刻在了骨子里一般,打上深深的烙印。
母亲的身影,便是于此刻绽放的最多,自己关于母亲的回忆,也多半是在此。至于母亲出了冷宫封了淑妃住进永寿宫,那也是极其稀少的,他脑子中记得,便也只是母亲封妃那日穿着大衫戴着凤冠含笑哭泣的样子。再者,便是母亲躺在冰冷的棺木中一言不发面色惨白的样子。除此,那记忆,实在是稀薄了。
而关于这西宫中的吴母妃,他的记忆,亦是在自己幼时。
彼时冷宫物资匮乏,他与母亲都根本不够饱暖。还是多亏了吴母妃的救济资助,他们母子这才算是一时得以保全。而按照母亲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自己能够以早产之身而平安长成至六岁,便也少不了吴母妃的帮助。
犹记得少时无数的千钧一发之际,多少次,都是因着吴母妃的帮助才幸得逃过一重又一重劫难,才得平安保全。
祐樘边行边想着,其实在冷宫那段岁月,也算得上是开怀无忧的了。那时即便没有父亲,却也有母亲的悉心关爱教育,有吴母妃的关怀疼爱,有张敏先生的义气护卫,以及,冷宫中一些热心的宫女内监的照顾。
然而,当年那些人中的大多数,便好似是在自己与母妃出了冷宫之后腾地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混地没了踪影,甚至连一点影子都追寻不到。好似那些人,是从未有过存留的痕迹,从未来到过这宫城里生活一般,只是仅仅地,存留在了自己的记忆中,存留在母亲与吴母妃的记忆中。到后来母亲与张敏先生都赫然长逝,这宫中,便也只有自己与吴母妃,尚存着当年的记忆了。
祐樘轻步进了内殿,只见一女子正对镜着妆。她着一件竖领缀金铰丝纽扣的对襟绒圈锦缠枝暗纹菊花长袄,下身一件暗蓝色的缠枝云纹马面裙,一股柔顺乌丝如若瀑布般顺着长袄垂下,像是水波般依在袄子上。
那女子听闻了祐樘的脚步声,也不回头,只一壁用着犀角梳子梳着头,一壁不紧不慢道:“来了?”
祐樘恭敬地施了一礼,也不客气拘着虚礼,便随意拣了一个绣墩坐着了。
吴后只自顾梳着妆发,也不用侍女服侍,只道:“怎么?是有什么伤心事了?”说罢,她也不去看祐樘,只是独自挽着发丝,将头发挽成一股,垂于脑后,用着一枝喜上眉梢金嵌白玉簪轻轻挽成形状,又用几支小点翠兰花状的珠花固定住形状加以装饰,这才徐徐转身,向着祐樘轻笑:“今儿个怎的有空来了?”
祐樘看着眼前的女子,虽是年近四十的年纪,却是格外的美丽,那并不是指眼前的女子有着超越年龄的美貌。只不过,那是一种冲破了岁月的美,并不在于光滑的肌肤与细腻的皮肉,在于一种洗尽了铅华仍有底气的美好。从未有过女子,哪怕谨然遵守着岁月走过的痕迹,也不会丢失气度与美丽,简单衣饰,也可以生出一种端然华贵的气度。哪怕是眼角眉梢不去刻意遮盖掩饰的细微的纹,也同样可以丝毫不减她的美丽。
原来美丽,并不会随着年岁的生长而逝去,若是美人,那美貌,会一辈子留在面上的。
祐樘捡起桌几上的一枚盐渍梅子,也不拘礼,丢尽嘴中,轻轻嚼了,露出满意的笑容,笑着玩笑道:“怎么?母亲知道我今日要来么?”
吴后起了身,于祐樘身旁坐下,爱怜地看着他的笑容,露出温然的笑意,“我原也不知你会今日来,只不过我盘算着日子,总觉得你这几日会来。”她看向那桌子上的盐渍梅子,道:“我这想着,这是你幼时最喜食的东西,我便教她们备下了。想着你总会来的。”
有轻轻的泪于面庞上划落,那的确,盐渍梅子是自己幼时最喜爱食的事物。其实宫中此种物品本是常见,连宫女房中都会时常有的,可偏生的因着在冷宫,一切的应得分内之物都变成了稀奇难得,所以那样的低谷年岁,哪怕是极其常见的梅子,也会是自己最喜爱的东西。那时,能够吃上这样的梅子,便已然是一种奢侈与享受了!
祐樘细细咀嚼着那梅子,只觉浑然有一种回忆与温情攀爬上心头,他看着吴后,笑中含着闪烁的泪光,道:“还是母亲您这里的梅子好,这么多年了,味道也未有变过。”(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