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着恼恨与不甘,迈着沉重的步子,王卉凝竟是在不知不觉之下,便来到了曾经无比熟悉的清月阁外。看着月色下透着些冷寂的清月阁里亮起的几点灯光,她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每晚孤寂时对灯作画的那一刻。
此刻,她陡然觉得自己一无所有。重活一世,失去的仍然不复存在,便连原本拥有的那一点点,也全然失去了。
“怎么?陡儿是怕师父前来讨要那几坛子好酒,故在此黯然神伤么?”树叶簌簌间,传来怪医特有的略带着些苍老与磁性的声音。接着便是面前黑影一闪,怪医眯着眼睛捋着短须立在不远处望着王卉凝调侃地笑着。
“师傅这说的是哪里话,师傅能来看徒儿,徒儿高兴还来不及呢。只是,这天黑夜深的,”王卉凝对着怪医轻施一礼,却是往四周望了一眼,眸光闪了闪,“徒儿一时却是无法弄到好酒的。”
不辞而别的师父突然出现在面前,王卉凝的心头确实闪过了些许喜悦。可是,他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却有些让她无语。她知道他一向性格、举止古怪,不喜受道德规矩的约束。可旁人并不知道啊,府里的侍卫未必能发现他的行踪,可万一被孙钧察觉到了呢?她要如何解释?
“放心好了,别说为师有意隐匿了行迹,便是光明正大地走进来,除了那个醉成了烂泥的孙候爷,旁人也察觉不到。”怪医很有些得意地说着,毫不在意地对着王卉凝摆手,“为师忙了一阵子,近日闲得发慌,便来看看徒儿在这文远候府里待得可习惯。你放心,为师这些日子天天都有好酒喝,那几坛子酒你暂且帮我存着吧,待到过几日我再来要。”
会不习惯吗?飘雪有些怪异地望了怪医一眼,姨娘本是在候府里待得好好的,去到柳家庄倒是不习惯,如今回来了,怎么会不习惯呢?
忽略掉怪医异于常人的问候,王卉凝听到孙钧醉成了烂泥,心中有些不解,却是放了心,轻声问道:“师傅上次离开,也是来了城中吗?”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便又问道,“师父如何知道我回到了候府中?”
依着怪医话多的性子,他若是走了冤枉路去过柳家庄才知道自己回到了候府,一开始便要唠叨一大堆。而他没有,是不是表示他其实是知道自己回来了的?那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怪医摸了摸鼻子,笑着说道:“为师来城中,其实是为着救一病重之人,前日恰巧在街上看见你们,才知道你回到了候府,故今日来看看你,没想到你一回来就忙活开了。”
“是治一位侍婢的腿。”看着他笑得有点心虚的模样,王卉凝虽轻点了点头,心里却有些半信半疑。不过想想,她回府又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儿,知道的也就是府里这些人,怪医不可能是从她们的嘴里知道的。何况,他这人神出鬼没的,当真见着了也说不定。
“是治腿啊。”怪医没什么兴趣地道了一句,接着却是眸光一亮,定定地望着王卉凝,“哎,对了,我听说城中十几日前突然出现了一位缝合之术极为精妙的女人,之后又突然消失了。现在城中的医者对此事议论纷纷,只要谈起那人,便满脸的钦佩之色。我方才在暗处见着你的丫环头上还缠着绷带,所伤之处正像传言所说,那人,是你吧?”
这回却是轮到王卉凝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她从不想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之上,当初本是情急之时,为着白芍的性命,她也顾不得会不会引起关注了。好在,她当时是易了妆容的,除了康王爷,是没有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的。
不过想到有些事不能隐瞒一辈子,便如她突然精进的医术和藏在身边的两本绝密医书,她既已决定在有人质疑时将怪医这个师傅拿出来做挡箭牌,此事便不能再瞒着他了。
“是。”王卉凝对着他肯定地点了点头,“不过徒儿不想引人关注,所以并不想让人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至于在府里的这些事儿,相信有老夫人在,府外之人是必然不会知道的。
“这个我明白,便如我不想让人知道我便是怪医一样。”怪医了然地点点头,接着一声感叹,“哎呀,真是名师出高徒啊,为师果然没有看错你。”
一句话直将飘雪冷淡的脸上炸出一个怪异的表情来,便是王卉凝也嘴角一抽。这手艺不是从您那儿学来的吧?您既已名声在外,就更不必如此自吹自擂了吧?
“嘘,有人来了,徒儿把酒准备好了,为师几日后随时会来取的。”怪医伸出一指作出一个噤声的动作,临走前还不忘那些酒。接着身形一纵,竟是直接踏着树枝和墙头,眨眼的功夫便消失在东面。
想到那些酒,飘雪却是有些为难了。虽说孝敬师父是应该的事,可姨娘如今处在候府之中,别说身边的银子不多,便是有银子,平白无故的让人买些酒回来,却要怎么同候爷和老夫人解说。
王卉凝却是一瞬的为难之后,脑中瞬间闪过一个既不用花钱又能孝敬师父的好法子,不由得唇角一弯,露出一个坏坏的笑意来。
清月阁的院门打开,从里面走出各自提着灯笼的白芍和茉莉来。白芍一见王卉凝和飘雪站在院外,立马笑着迎了上来:“姨娘,您回来了?奴婢正想和茉莉一起去迎迎您呢?”
她怕王卉凝没带灯笼夜黑难行,一个人又不太敢走夜路,便生拉硬拽地将茉莉说服了。
“嗯,都回屋吧。”王卉凝对着白芍点着头,眼睛却瞄了一眼不情愿的茉莉,对上她扫视的目光,茉莉垂了垂头,
王卉凝心头的恼恨因着怪医的到来,暂时消散了一会儿,却仍是一夜的辗转反侧,第二日早上醒来,便觉得有些头疼。好在因着老夫人的厌恶和秦含霜的戒备,她不需每日去与她们请安,倒也乐得在床上多躺一会儿。再起来时,精神便好多了。
喝下飘雪热好的甜粥,略坐了坐,王卉凝便起身去往靠着凝香阁的绿影轩。
“王姨娘来了,我们姨太太刚从禅房出来,您可来得正是时候。”开门的正是绿竹,因着昨日白芍来说了,见到她们并不意外,笑着将她们让到了院内。
这却不是凑巧,而是王卉凝从飘雪的嘴里知道了孙氏每日上午和下午都要理一个时辰的佛,才掐着时间来的。否则,怕是要扰了孙氏的虔诚。
绿影轩的大小与秀朱阁不相上下,却与秀朱阁里的布局完全不同,便是每一棵树和每一株花草都经过了精心的布置,却又显得那样自然,整个院落透出的是与孙氏的气质一样的幽然明净,让人全然没有走入秀朱阁的那种压抑无趣感,反而有一种融入自然释放自我的感觉。
瞧着这样的景致,王卉凝不难想像当初的老候爷为什么宁愿绕路来到偏僻的绿影轩,也不愿意就近住到赵氏的秀朱阁里。都说人如其物,能布置出这样的院落,不难想像孙氏是个怎样雅致的人儿。据说她当初在宫中便擅侍弄花草,甚得当时的怡妃也就是康王爷的母亲所看重,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王姨娘在柳家庄可还住得习惯?”一道明净透亮的声音响起,着了一身浅灰色状似道袍衣物的孙氏缓步走入了厅中,身后随着一位发髻齐整的中年妇人。
“多谢姨太太挂心,那里虽偏远清冷些,住着倒还算习惯。”王卉凝连忙站起身来,脸上异于以往的神情却是引得孙氏微微一怔,深深地望着她,半晌,才轻叹一声,“都说深宫之中是险恶之地,却不知这高门大户的后院同样非安全之所啊。”一声感叹,仿佛道尽了她这么多年来在候府里艰难立足的辛酸,原本宁静的脸上,骤然透出几许疲惫来。
离得近了,王卉凝才将她的容貌看得更清楚,越发发现孙氏长得比赵氏好看多了。便是此刻穿得如此素净,也会让人一瞧便觉得比一脸精致的赵氏顺眼。
“自古以来女人之间的争斗便比战场上的厮杀更可怕,姨太太有此感叹,实不为奇。”王卉凝微抿了抿唇,接口道。
“你变了,”孙氏紧紧地盯视着王卉凝,仿佛以前并不认识她,对着她上下打量了好一番,才开口道,“变得沉稳、成熟了,也变得淡漠疏离了。仿佛你已不是你了。”那直直打量的目光,令王卉凝努力镇定的心有了些忐忑。
许是长年理佛下来形成的,孙氏脸上透出的是安静祥和的神情,此刻仔细打量人时,那透着宁静的眸光却同样不失犀利,仿佛要将人看透一般。
“经历了那么多,总要学会成长。”王卉凝紧抿着双唇,强装镇定地道。
半晌,孙氏点了点头:“这未必不是好事。吃一堑长一智,人才不会在同一处跌倒两次。这世上有多少人是真心待你,对他人多一份防备,其实是给自己多一份保障。”
若是当初她也如王卉凝一般单纯,别说在候府里得宠多年,便是能保住这条命安然待在府中,都是一种奢望了。她是真心希望王卉凝经此一事后,能真正改变心性。单纯活泼纵然可贵,然在深宅大院里保住性命,才是最为关键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