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净翘静静地平躺在卫生院的病床上。好久之后,她才醒了过来。慢慢的张开那对空洞的眼睛,一时间,有点神思恍惚,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似乎也想不起发生了什么。喉咙又干又涩,身体又酸又僵。难捱的酸痛使她不由自主的蠕动了一下,陪在床边的江一帆立刻扑了过来。他握起妻子那瘦瘠的小手,深深地注视着她。她那半张半眯的眼睛,给不了他确切感。他看了她有一分钟的时间,才轻声的问:
“净翘,你醒了?”
听到唤声,方净翘的眼睛睁大了一些。看清楚了眼前的身影,她微点了下头,并给予他一个虚弱的笑。
“张医生!张医生!”江一帆一喜,喊着跑了出去。
张医生是个胖胖的女人,进来之后就开始了一番忙碌,翻看眼皮、查看口腔、测体温、量血压等等等等。严肃而忙碌的张医生,叫方净翘好不紧张。突的一下,她想起事情的始末来。方净翘慌了,乱了。她失声的问:
“张医生,我的孩子?”
“你放心,孩子还在,而且很好。”张医生对方净翘温柔而鼓励的说。
“哦,谢谢。”方净翘那颗悬起来的心,又踏实了。
诊断结束后,张医生转过头来,对视着江一帆既严厉又责备的说:
“一帆,你媳妇儿刚怀孕的时候,我不是就告诉过你,她体质弱,需要静养。你是怎么做人家丈夫的?怎么如此的不上心,不负责任?你看看,你媳妇儿像个孕妇吗?哪个怀孕的女人瘦的像你媳妇儿似的不成人形?这次是不幸中的万幸,虽有滑胎迹象,好在救的及时保住了孩子。如果你还像现在掉以轻心,谁都意料不到后果将是怎样。”
“张医生,不关他的事。”方净翘忍不住的替江一帆辩解。
不关他的事,关谁的事?张医生气愤的想怒吼。可是,方净翘那欲言又止的无奈,江一帆愧疚不已的神情。使张医生意识到了什么。算起来,张医生与江家还算有些渊源。同住一村,而且相隔不远,不仅如此,如果按老一辈的排列,他们还是九杆子才打得着的老亲戚。江老太太虐待儿媳妇的事早已传的四面八方,张医生当然也有所耳闻。江老太太撒泼和蛮不讲理的样子,早在多年以前就亲眼目睹过,真真是无人能敌。方净翘嫁给江一帆,是真的幸运;可是方净翘遇到江老太太,是真的不幸。唉,那个江老太太……
“一帆,你媳妇儿现在还不足三个月,正是关键时候。”张医生柔和了。“孝敬母亲,这是毫无疑问的天理。但是,凡事总有个轻重缓急不是?女人怀孕是大事,一个不小心可能就会造成你根本无法挽回的后果。事事不能顺从媳妇儿,这不假,但也不能任由长辈胡作非为。你是男人,早该挑起你江家的大梁了。”
江一帆不语,他沉痛的思索着,思索着自己的不足,思索着自己的无能,思索着对妻子的歉疚。直到第二天,方净翘才回了家。在卫生院期间,江老太太没有去过一次。她认为方净翘的昏倒就是在装模作样,就是在耍手段。其目的就是逃避干活,一个字“懒”。这让她更加的讨厌,甚至是厌恶。江一帆刚把方净翘搀到床上,江老太太就在客厅里捏着嗓子冷嘲热讽的说:
“真把自己当金贵命了,动不动就晕倒。真不知道是真晕还是装晕。”
方净翘看了江一帆一眼,一句话都没说。带着悲哀,带着委屈,带着难言的苦楚,翻过了身。泪水沿着面颊奔泻而落,她再也忍耐不住无声的哭起来。方净翘从未有过的哭泣使江一帆心痛,他心一横,走了出去。客厅里,江老太太还正滔滔不绝的嘲笑着,讽刺着。江一帆看着母亲,重重的喘着气,眼睛里满是怒火。他咬着牙,对江老太太怒吼一句:
“你给我闭嘴!”
江老太太立刻闭了嘴,不禁一凛。她瞪视着江一帆,这是我儿子吗?不,绝对不是。这个孩子是陌生的,根本不可能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是个又温和又顺从的好孩子,从不逆着我,更别说是吼叫。这不是我儿子,绝不是。江老太太还在呆愣的时候,江一帆又说:
“净翘,是不是装腔作势,我心知肚明。以前种种,我和净翘都既往不咎,也不会翻后账。医生说净翘需要静养,所以从现在开始,我不允许她再做任何事,你也别再指使她。妈,只要你好好的,我们的日子会好过的。”
江一帆的那声“妈”,好像又给了江老太太力量,又鼓舞了江老太太。只见她恶狠狠的说:
“你就听那小狐狸精挑唆吧。我怎么不好好的了?我就是不好好的你又能把我怎么着?你还能吃了我?”
“那也说不定。”江一帆也是恶语相向。
江老太太一愣,很快又拿出了撒泼的本领。她大喊着:
“啊,儿子要打娘啦!我那不要脸的儿媳妇儿教唆着我儿子打娘啦!”江老太太一边狂叫着,一边打算向外跑。
江一帆一把拽住了江老太太的胳膊,阻止了向外跑的母亲。面对母亲的愤怒他也毫不动容。他威胁的,疾言厉色的说:
“今天你要敢再出去闹一下,我就和净翘搬出去,搬得远远地,赶死都不会回来。妈,我从来没有逆过你,这次也一样会说到做到。不信,你就试试。”
江老太太跌坐进了沙发里,彻底的傻了,呆了。再也闹不起来了。
江一帆的大爆发,算是真正的扭转了乾坤。江老太太除了偶尔的小闹一下,大部分时间还是安安静静的。可是,她对方净翘的厌恶之气毫无退减。所以,她只对自己负责任,江一帆夫妇的饥饱她从不闻不问。方净翘的饮食起居全由江一帆一手承担(江一帆中午会赶回来做午饭)。这样的结果已经是方净翘求之不得了,只要江老太太不闹腾,不谩骂,她就感激涕零了。就这样,方净翘安安宁宁的度过了两个月。
贫贱夫妻百事哀,贫穷家庭事事愁。经济一直都是江家的大问题,这一点不用江一帆明说,方净翘也已知晓。只是她没想到江家真的穷到“嗒嗒滴”的地步。江一帆每月几百块的工资除去家里的必要开销,其余全都用来还债。后来方净翘才知道,自江一帆的父亲去世后,江家几乎是靠着借债度日。江一帆有了工作才算好转,所谓的好转也是有还债的能力,而不用再借债。因为生活的拮据,江家的餐桌上很少见肉,既使方净翘怀孕期间,也是如此,好在方净翘对吃食并不挑剔(想挑剔也挑剔不起来)。
怀孕的女人很馋。
白鹿镇,每五天就有一个赶集日。身体的好转,再加上没有了江老太太的束缚,方净翘偶尔也会走出去凑凑热闹,每次方净翘都是干逛不花钱。琳琅满目的服饰,她都会轻轻一带而过,唯独抵制不住自己的馋欲。站在水果摊儿前,新鲜的水果,那苹果、那葡萄、那西瓜、那雪花梨……样样都能让她口水直流,样样都能把她的舌头馋进肚子里。可惜啊,她的口袋里总是“清洁溜溜”,连一个苹果,连一个梨都买不起。后来,再逢集日,她就干脆缩在家里不出门。有道是,眼不见,嘴不馋嘛。
肚子里的馋虫,可以自压。可面对必要的开支,方净翘就总是苍白无力。例如,父母过寿,逢年过节回娘家。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正因为是泼出去的“水”,再回去就更不能只是两个肩膀扛着一个脑袋了,总得意思意思。每一次的“意思”江一帆夫妇都是绞尽了脑汁,可摆在桌子上的东西,却还是那么的寒酸,这也是她结婚以来极少回娘家的原因。
下个月是方之翊的生日,这样的日子方净翘岂能逃掉。江一帆也早早的开始了打算。可是,左打算,右打算,就是打算不出钱来。家用都在江老太太手里,想要从她那里拿出一分钱,简直比登天还难(还了外债,除去家里必要开销,江老太太手里余钱也是所剩无几)。与朋友借的太多,再也开不了口。万般无奈,江一帆再次拉下脸向厂里预支了五十块钱。岳父生日,江一帆早已请好了假,可为了补上这个透支,他只得取消假期。生日那天,江一帆用摩托车把方净翘送到花溪村口,然后又赶着去上班了。
刚到门口,一阵天翻地覆的笑声就传了出来。方净翘站在门口,怔住了。多久没有听到过笑声了,自己又多久没有笑过了。这样的笑声多么熟悉,她的思绪也开始随着笑声飘飞了,她仿佛看到了那久违的画面。方家的男男女女围在一起,笑着、闹着、填着词、作着诗。夹杂在他们中间的还有一个出类拔萃的年轻人。那年轻人有着乌黑的浓发,粗黑的眉毛,熠熠的眼睛,薄薄的嘴唇……啊,优秀的男孩,优秀的近乎于天下无二;啊,深情的男孩,深情的眼神,深情的拥抱,深情的吻……
“丑儿,站在门口做什么?”
一个声音打断了方净翘的思潮,她惊醒了。方净翘啊方净翘,你还在胡思乱想什么?奢望吗?妄想吗?打住吧,别再奢求什么,别再妄想什么,因为你根本就回不到原点了。她用力甩了甩头,甩掉了幻想,回到了现实。
站在方净翘面前的是方净暄,他看着一动不动,精神恍惚的妹妹,又问了一句:
“怎么了,丑儿?是哪里不舒服吗?”
方净翘笑了一下,说:
“没有,刚才转弯转的太快,有点头晕,现在没事了。”
方净暄兄妹一同走了进去。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所以方家人人在位。刚迈进客厅,所有人立刻围了过来,对着方净翘嘘寒问暖,问东问西。
“净翘,怎么回事?都瘦成这样了,这明显的营养不良啊。”白蕙问。
“就是嘛,你看看都是孕妇,梁恬恬让妈喂得白白胖胖像头猪。你呢,脸色蜡黄像枯草。”方净晖盯着妹妹看了一会儿,又说:“是江家不让你吃饱饭呢,还是一帆对你照顾不周?”
“没有的事,你就别乱猜了。我在江家好得很。”游子们,对家里都是报喜不报忧。方净翘每每回家也是如此。
这时,梁恬恬端着一盘水果过来。走近方净晖时,她在他的手背上狠狠地掐了一下,痛的方净晖呲牙咧嘴的。他不解的,无辜的看着妻子。只见梁恬恬挑着眉毛,脸上的意思很明显:看你以后还说我像猪。方净晖恍然大悟,咧着嘴对妻子嬉笑着。梁恬恬白了他一眼,越过去把果盘放到了桌上。说:
“净翘,快吃。这是我刚刚洗得。”
又大又新鲜的果子,立刻把方净翘的馋虫勾了出来。她不经思索的就伸手拿了一个,刚送到嘴边,想到了什么似的犹豫着,最终还是放了回去。
“怎么了?不喜欢吃这些吗?”梁恬恬不理解的很。怀孕的女人不都是爱吃瓜瓜果果的吗?自己一天吃的数都数不清呢。
“哦,不是。我的妊娠反应比较严重,都五个多月了,还是吃什么吐什么。这么好的苹果让我吃进去再吐出来,岂不浪费?”方净翘半开着玩笑的解释着。
“这是什么话。”方太太训斥着。“丑儿,怀孕是大事,可马虎不得。妊娠反应都会有,谁都是吃什么吐什么。正因为这样你才更应该多吃,怎么能说是浪费呢。”
“丑儿,任性得看时候,不能一味的由着自己来。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你不为自己着想,也得想想孩子不是?”许久未开口的方之翊,既严厉又宠溺的说。
“我知道了,爸爸。”
午餐结束的很晚,就餐的每一个细节都是在笑语喧哗中度过的,那样的场景使方净翘的心底油然升起一股温暖之情。午餐过后,大家都散坐在客厅里,继续着饭后的话题。说的都是家长里短,说着说着就说到了江一帆,说到了江家。起初方净翘还能笑着应对,脸不青不红的撒着谎,说江一帆如何的体贴,说江老太太如何的宠她。可是,当她看到方净暄夫妇笑闹的忙着家务,梁恬恬给父母端茶倒水,方净晖为妻子削着苹果,方太太为未出世的孙儿织着毛衣,方之翊更是为了第三代健康,抽支烟都要到客厅外面……方净翘终于懂得了什么才是真正的和谐美满。自欺欺人的谎言再也维持不下去了,自己也无法再在这片笑语声中逗留下去。站起身来,望着方太太说:
“妈,我走了。”
“急什么,天还早着呢。”方净暄说。
方太太看着并不健康的女儿。江家的情形,结婚当天白蕙就对她说了一清二楚。她能感觉到女儿在江家的日子,并不像女儿说的那样好。只是,女儿不愿明说,自己也不好明问。毕竟,就算把事情说白说透,也起不到任何的效果。她想了一下,说:
“丑儿,你的房间还留着呢,我看你就在家里住几天吧?”
“不了。”方净翘脱口而出,她急速的反应让自己都大吃一惊。不想叫家人误会什么,她赶紧又笑着说:“我和秀燕她们讲好的,明天到家里玩儿。所以,这次我还是回去吧。”
“那也不用现在就急着走啊。”方之翊说。
“我回去还有点事。”方净翘搜刮着理由。
“什么事?比爸爸的生日还重要。”方净晖又说。
“女人的事,你不懂。”
“那让净晖骑车送你吧。”方太太也插了进来。
“不用不用。我呢是走到哪儿说到哪儿,碰上朋友同学就不知道讲到什么猴年马月了。你们放心,我到村口坐辆三轮回去,比坐摩托车舒服多啦。”方净翘边说着边快速的离开了家。话不能说的太多,说的太多就容易露馅儿。何况自己已经开始前言不搭后语了。
方净翘缓缓地向村外走去。家人的质疑与不解,她无言以答。她不能告诉父母,她只想逃,逃离方家,逃的远远地。方家——一个好幸福,好和睦,好安详的家庭。那是一个“天堂”,自己向往的天堂。她也曾经拥有过那个家庭,那个“天堂”。而现在,她再也不属于那个家庭了。她也从“天堂”跌进了“地狱”。她的力量太微小,她无法从“地狱”里逃出去。既然逃不掉,就只能去忍受。所以,方家的美好是一朵罂粟,沾不得。她害怕习惯了天堂的日子,就再也不想回到“地狱”里去。别无他法,只有逃!逃!逃!
方净翘慢慢的踱着步子,眼睛飘忽不定,神情若有所思。忽然间,前方的一个闪光点吸引了她。她睁大了眼睛,一瞬不瞬的望着越来越近的那个人。濮晨旭一步一步的走向她,不敢眨眼睛,生怕一切都是幻象,眼睛一眨,一切都将化为虚无。他只盯着她的眼睛,故意忽略掉她消瘦的容颜。因为那些会让他心疼,心疼的结果是什么?他知道。
日夜更替,四季转换。即使再次相见,她不会说什么,他亦不会说什么;她不会停留,他亦不会停留。擦肩而过是最好的结局,也是最好的结束。就在他们齐肩并立的一刹那,他们同时顿了几秒。方净翘不语,只听濮晨旭轻轻的说:
“净翘,过奈何桥时,不要喝那碗孟婆汤。我不要你忘记我,我不要你忘记我们‘一起走过的日子’。今生无奈,我们来世牵手,续写一段荡气回肠的——来生缘。
(全文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