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突然加强了对我的“管制”:每天下班回来,总要问我“今天在家看了些什么书”,要我“把做的题拿来看看”,问“几点出门”,“几点回家”……
连奶奶都觉得她做得太过分了。奶奶说:“伢子整天关在家里看书,不怕关出病来?”
妈说:“妈,有些事您不知道,这伢子不管严点不行。”
我觉得奇怪:“妈今天怎么说这样的话?她知道什么了?不会去市委宿舍打听去了吧?要真是这样就糟了!满院儿的人都知道我经常往燕妮家跑!”
我急得汗都出来了!
快一个星期没去燕妮家了,我“一个星期看两次”的诺言要变成谎言了!
这天,等爸妈上班走后,我不顾一切地推车出门,奶奶在后面喊什么我都不知道,一口气骑到燕妮家。
燕妮正在院子里洗衣,抬头刚一见我,就被我揪住衣袖拖到厨房里。
“我妈来过没有?”我问。
“来过,她是来送钱的。”
“送什么钱?”
“这还用问吗?给了40元。”她把那天我妈到了她家,先是问饱问暖、好言安慰,后又拿出40元钱给了她妈的经过说了一遍。
我问:“她没到左右邻居家去吗?”
燕妮说:“去了,说是看望看望老邻居。”
我说:“坏了,准是那么回事儿!”
她不解:“怎么回事儿?”
我小声说:“她是来打听我俩的。”
燕妮一怔,低下头来不说话了。
我用坚定的口气对她说:“不管我爸妈的态度是什么,我俩的事铁定了!你放心吧!我要走了,我是偷跑出来的!”
我进屋里跟燕妮妈打了个招呼,转身又到厨房,看见燕妮在偷偷地擦眼泪。我两手扳住她的两肩,说:“你不要哭了,相信我的话,什么都不能把我俩分开!我真的要走了!”
我急急忙忙骑车离开了她家,飞快地回到重机宿舍。
在我家宿舍楼下,我看见一个中年人,操着湖南口音正跟人说话。
三女她妈一看见我就朝我喊:“二小,你家来客人了。”
客人朝我笑了笑,说:“我是你父亲的同学,这次来太原出差,顺便来看望你父亲。我已经打电话跟你父亲联系上了,他说要到宾馆接我,我说不用了,给个住址吧,我就按这个住址找来了。这不,也很容易的。”
我说:“叔叔,跟我来。”
我把客人带到二楼我家里。奶奶给他沏了杯茶,然后两人用湖南话聊起来,越聊越亲热。他们讲什么我不太懂,因为我岁时就迁居到了太原,虽然在家跟着大人们学了几句湖南话,到底还是不如太原话讲得好。
我说:“我去厂里把爸爸叫回来。”
客人摆手说:“不要叫了,你爸爸很快就要回来了。”
只过了十来分钟我爸就回来了。他们两人一见面又是握手又是拍肩膀,哈哈大笑的声音在满屋子里震荡。
爸对我说:“这是谭叔叔,跟我是武汉大学的同学。”
我笑着说:“谭叔叔好!”
谭叔叔也笑着说:“你好你好!十几岁了?在哪个学校读书啊?个子蛮高啊,长得像你爸,蛮英俊的!身体也蛮好喔!”
等我回答完谭叔叔的问题,爸说:“强儿,去把饭煮上,用晋祠大米。你妈妈也快回来了,我打过电话了,她带熟菜回来。今天留谭叔叔吃饭。”
谭叔叔讲客气,跟我爸拉拉扯扯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同意留下吃饭了。
过了约半小时,妈也回来了。大人们又打哈哈,热闹了一阵。
开饭了,席上摆了一桌的菜:烧鸡、平遥牛肉、酱肉、过油肉、糖醋带鱼……爸还开了一瓶竹叶青酒。
酒足饭饱之后,爸和谭叔叔坐在沙发上,一边喝茶一边回忆往事、谈论湖南家乡。我和妈在厨房里忙碌。
忽然听见爸叫我,我从厨房出来。爸说:“你把提琴拿来,拉一段给谭叔叔听。谭叔叔也拉提琴的,让谭叔叔给你指点指点。”
我因为刚才骑车跑累了,本不想拉,又不能对客人不礼貌,就取出提琴,随便拉了两下。
我爸不满意,说:“你不是平时老爱拉《梁祝》吗?拉段《梁祝》。”
我说:“有三段呢,《草桥结拜》《英台抗婚》《坟前化蝶》,拉哪段?”
谭叔叔说:“呵,都会呀?真不简单呐!”
爸对我说:“你先拉段欢快的,《结拜》。”
我略调了调音,开始拉了,很快进入了状态。琴弓轻快地滑动,指头在琴弦上跳舞。
拉完第一段,谭叔叔拍手,说:“拉得好拉得好!”
爸想向谭叔叔炫耀,又要我拉最后一段:“再来段《化蝶》。”
谭叔叔说:“让孩子休息会儿吧?”
爸说:“不要紧,年轻人有的是精力!拉,拉!”
我拉着拉着,眼前浮现出两只彩蝶,彩蝶在花丛中互相追逐。我知道,一只是燕妮,另一只就是我!……突然,我仿佛看见彩蝶变成了燕妮,燕妮在哭,哭得很伤心!……琴声嘎然而止,我转过脸去,拿着提琴走到另一间房,掏出手绢擦我的眼。
坐在沙发上的谭叔叔使劲拍手,连声说:“好!好!”
谭叔叔对我赞不绝口,爸一边假谦虚,一边哈哈大笑。
奶奶走过来,对我笑:“谭叔叔夸你呢,你哭什么呀?嘿嘿,这孩子,动感情了!”
可能是竹叶青喝多了,爸和谭叔叔越谈越起劲,谈个没完,从汾河滩的荒凉到长沙港的繁荣,从太行山的裸露到岳麓山的葱绿,从平遥牛肉的特点到湘菜风味……我虽然不能完全听懂他们那些夹杂许多土话的湖南腔,但是用心去听,还是可以弄明白大概意思的。后来谭叔叔的一段话引起了我的注意。他那话的大概意思是:凭我爸的武汉大学的牌子和特别吃香的专长,优势的年龄和资历,完全可以调到长沙当高校教师,如果看得起湖南大学,他可以引荐。他还说了些“落叶归根”、“两室一厅套房”之类的话。我爸似乎听得很专注。
我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我想:如果爸真的被说动了心,要往湖南调的话,他肯定要把我和哥带走,我若到了湖南,要想再见燕妮就难了!我要千方百计打消他调湖南的念头!
快4点钟了,谭叔叔从沙发上站起来说“该走了”。爸妈和奶奶都劝他吃了晚饭再走,他说了一大堆不成理由的理由,硬是要走,临走还对我说了一些勉励的话。
送走了谭叔叔,我和爸妈回到家里。妈突然说了一句:“学校要复课了。”我和爸的眼睛都朝她望着,等她的“下文”。妈把学校召开教职工大会、传达中央“复课”文件精神的情况对我们说了一遍:“开完会我们就分头去做开学的准备工作。好多教室里的桌椅都不全了。”
我听了心中暗喜,认为机会来了。
果然,第二天,重机学校贴出通知,要学生们到校“复课”。
刚开学的一段日子,班上出勤率只有百分之七十左右。我一个星期内总有两次迟到或早退,利用这“挤出来”的时间去看燕妮,以兑现我的诺言。
一个星期三的下午,学校组织班际篮球赛。我没参赛,只是个啦啦队员。我想:“平时每次去燕妮家,都只坐一会儿就走,今天可以多待会儿了。”
我骑车到燕妮家时,却只见到燕妮妈一个人在屋里。
我进门喊了声:“婶!”
燕妮妈笑嘻嘻地迎上来,说:“文强来啦?快进屋里坐!”
我坐下,似乎闻到屋里有股酒味。
燕妮妈又说:“家里没茶叶,喝杯白开水吧!”倒完水,她也坐下了。
我说:“今天下午学校篮球赛我没参加,趁机溜了,来时没考虑到燕妮这个时候不在家里。”
燕妮妈说:“妮子不在家,我在家。我陪你说会儿话。”
我意识到我刚才那句话欠妥:你来只是为了看燕妮,把我这个长辈往哪儿搁?我连忙补上一句:“婶最近身体还好吧?”
燕妮妈笑嘻嘻地说:“好,好。”
我想:“燕妮妈极度悲伤的时期已经过去,现在好像恢复常态了。”
燕妮妈问:“你吃了没有(山西话,即吃了饭没有)?”
我说:“吃了吃了,都几点了!”
燕妮妈说:“我刚才还喝了点酒。”
我说:“怪不得我闻到股酒味。”
燕妮妈说:“你喝不喝?”
我忙说:“不了不了,我喝酒就上脸、头疼。”
我看见了她脸上的红晕,联想到燕妮那红润的面庞。我觉得燕妮的眉眼长得像她妈,而嘴部长得像她爸。
燕妮妈走到我旁边桌子前,拿热水瓶要给我倒水,我摆手说:“甭倒了,还没喝呢!”
她说:“杯子里水凉了,换一杯。”
我说:“不要紧。”
她把我搁在桌子上的手使劲捏了一把,说:“你手冰凉。”
我把手收回来,说:“今天是有点儿冷。”但是我感到她的手是热乎乎的。
她回到我对面燕妮的床边,坐在床沿上,两眼盯着我。我被她看得不好意思了,转过头去看墙上的画。
她说:“我心里‘砰砰’地跳,你摸摸。”
我说:“婶你喝多了。上炕睡会儿吧。”
她进了里屋,侧身躺在床上,喊我:“文强你过来!”
我犹豫了一下,走到房门口站住了。我问:“我给您倒杯热水?”
她说:“拿床被子给我盖上。”
我看见了叠放在里侧床上的被子,隔着燕妮妈伸手去取被子,她一把揪住了我的衣角。
我急了,低声说:“快放手!”
她捏得更紧了,还拉。
我用力掰开她的手,到外屋理了理衣角,定了定神,打开前门出来,把门关好,推车就走。
骑车出了宿舍小巷,在巷口,我望见燕妮从远处走来。我停车站在路边等她。
刚才从她家逃出来的时候,我脑子像一座停了摆的钟,不转了,那一连串动作——开门、关门、推车,都是由手脚们自动完成的。现在这座钟恢复了运转。我想:天要塌下来了!一会儿我和燕妮到了她家,她妈一定会朝我哭着闹着,说我要强奸她!披头散发的,衣服也扯破了,床上凌乱不堪……一个骇人的现场!
燕妮走近了,她笑着问我:“刚来?”
我说:“来了一会儿了。今天学校球赛,我是偷跑出来的。到了你家见只有你妈一个人躺在床上睡觉,好像睡着了,我就出来了。”
燕妮在前面走,我跟在后面,我们一块儿到了家门口。在燕妮开门的时候,我的心跳得差点儿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我们进了屋,见燕妮妈还在床上躺着。不是我想象中的情景!庆幸之余,我忧虑:她妈醒来之后第一句话会是什么?
我在桌子边椅子上坐下,燕妮进了厨房。我听见燕妮在厨房大声说:“又喝多了!”
我进厨房问:“你说什么?”
燕妮拿着一个只剩小半瓶酒的酒瓶在我眼前晃动:“她一个人在家偷喝酒!看,喝了多半瓶!”
我看见灶台上有两盘吃剩下的菜,一盘是豆腐干,另一盘是雪里蕻。我说:“你妈挺能喝的!平时你们没劝劝她,喝多了对身体不好?”
燕妮说:“她平时不喝,今天不知怎么了,一喝就是大半瓶!”
我问:“她以前喝酒吗?”
燕妮说:“我爸在时她喝的,也醉过几次。”
我又问:“你爸不管她喝酒?”
燕妮说:“我爸不但不管,还陪她喝。不过我爸每顿只喝一、两口——他要开车的,也只让妈喝一两盅。”
我说:“肯定是你妈想你爸了。原谅她吧,她心里多苦闷!不过也不能让她喝太多,喝多了伤身子。”
燕妮把厨房里收拾了一下,我们回到房里。燕妮进里屋喊:“妈!妈!”她妈嘴里嘟囔着,动了动胳膊,不醒。我说:“既然是醉了,就让她多睡会儿吧!把被子盖好。”
我回到椅子上,燕妮坐在她自己床的床沿上——也就是她妈刚才坐的地方。我看着她,她看着我。我脑子里冒出刚才的想法:“她的眉眼像她妈,她的嘴部像她爸。”
燕妮走过来,提起桌上的热水瓶说:“我给你倒杯水。”她见桌子上有一杯水,伸手去拿:“这是我妈喝过的,我给你换一杯。”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说:“你手冰凉。”
她把热水瓶放回桌上,推了一下我的额头,笑着说:“你手才冰凉呢!你使坏!"
她要把我握住的手抽回去,我不放。她用另一只手指了指里屋,我才慢慢地放开了。
我们又闲聊了一会儿。妞妞下学回来了。我先打招呼:“燕萍回来了?”妞妞已长大,我早就改口叫她学名,不再叫她妞妞了。燕萍很高兴地叫了我一声“强哥”。
我看了看桌上的钟,说:“我该走了。”
她姐妹俩送我出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