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要等七天才有得取。为了不被熟人撞见,我俩在五一广场就分了手,各回各家。
我一进门,喊了声“奶奶”,就一头钻进厨房,一阵风似的,和面、揉面、赶面……做起了午饭。
奶奶说:“强儿,还剩那么多馍馍不处理,又在赶面条啊?”
我回答:“奶奶,今天过节,改善改善吧,吃炸酱面。”
奶奶笑着说:“过儿童节啊!”
……
过了七一不久,有一天下午,奶奶踉踉跄跄从外面回来,喊胃疼:“疼死我了!哎呀呀,哎呀!”
我慌忙丢下手中的书,迎上去搀扶她上床躺着,正要给她拿胃药,见她满头大汗地挣扎着爬起床,坐到椅子上。我倒水拿药给她吃了,不到一分钟就被她呕吐出来。
她疼得大哭起来,断断续续地说,“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满身大汗,衣服都湿透了。又过了一分钟,她紧闭双眼,仰面靠在椅子上,不出声了。
我吓哭了,使劲推她,大声喊:“奶奶,奶奶!”
院子里邻居听到了动静,来了一大群人,屋里挤不下,就站在门外,小声议论,又向我打听情况。
燕妮从人群里挤过来,也喊:“奶奶,奶奶!”
……
没有反应。
有人说:“这恐怕不是胃痛,是心绞痛。我有救心丸,给她吃几粒试试。”
我说:“灌不进去,刚才吃的药都吐了。”
那人说:“不用吞的,含在舌子下就行。”
有人大声对我说:“二小,得赶紧送你奶奶到医院,迟了就没救了!”
燕妮对我说:“你快去把奶奶的病历本找来,再带点钱,咱送医院!”
我进爸妈的房里乱翻了一阵,找到了奶奶的病历本,但没找到钱。
燕妮说:“不用找了,我有。”
有人拖来一辆平板车,又有人从床上取了一床被子铺在车上,三、四个人七手八脚地把奶奶抬上车。
燕妮对我说:“带几件奶奶穿的衣服,一会儿在医院给她换上,全身都湿透了!别忘了锁门!”
我们把奶奶送到了附近新建路门诊部。急救室的大夫先给奶奶插上氧气,翻起眼皮检查,再问我详细情况,又翻阅奶奶的病历。
燕妮对我说:“你赶紧去学校学生宿舍找你哥,他那儿有电话,打电话叫爸妈来!”
我听了转身就往1中跑。还好,哥在宿舍没出去。
哥听完我的话,说:“你赶紧回奶奶身边去照料着,这里我打电话告诉爸妈。”
我转身又往门诊部跑。我进急救室时,奶奶已经好点儿了,有人说看见她的嘴动了一下,手也动了一下。燕妮和一位邻居大婶已经给奶奶擦了身子,换了衣服。
我爸我妈我哥赶到时,奶奶已经能说话了。
爸妈跟大夫商量了一下,决定把奶奶转到山医二院(山西医学院附属第二医院)。
经过一个星期的住院治疗,奶奶病好了,回家了。爸说要去各邻居家致谢,我和奶奶把那天谁谁谁都帮了些什么忙说给他听。
爸说:“燕妮遇事不慌,自有主张,是个好闺女!”
妈说:“我们家两孩子表现也不错!”
后来我把我爸夸奖燕妮的话告诉了燕妮,燕妮听了抿着嘴儿笑。
我喜欢看她笑,就逗她:“这是公公夸儿媳哩。”
她说“去”,又格格地笑起来。
预料中的事终于发生了:我爸厂里给了我们家一套房,两居室,有厨房、厕所、阳台,全部面积约60平方米,冬天有暖气。
我爸乐呵呵地说:“以后我们家再也不用打煤膏了,冬天不用烧大铁炉子了,家里干净多了。”
我奶奶说:“这下好了,上厕所方便了。”
我妈说:“孩子们要转学,我也要调工作,我们都到河西去住。”
搬家那天,厂里派了两辆大卡车来帮我们搬家。我家那点儿家具铺盖衣物只够装一车多点儿地方。哥哥的鸽子连笼一块儿送给了张蒙山。哥自己经常不在家,要我代他照料鸽子;我对鸽子不感兴趣,早就建议把它们送蒙山了。水缸等粗重东西我不知道送给谁了。
蒙山和妞妞看着我们上车,但是一上午我也没见到燕妮的影子。
我肯定她是伤心了。搬家后第三天,我骑着单车到了她家,把她叫出来。她也骑辆单车,我俩又到了迎泽公园南湖假山下。
看着她满脸愁容,我心里也不好受。我对她说了很多话,什么“我家不搬你家不定啥时候也会搬,搬了也隔不断咱俩来往”等等,并保证以后常来看她。
我说:“开心点儿吧,愁也没用。”
她说:“你说吧,你一个星期来看我几次?”
我说:“两次。说多了怕做不到。”
她低着头,不说话。我想改变一下气氛,就提议去划船,她同意了。划船的时候,我俩说了很多话,她似乎不愁了。
我看了一下四周,说:“燕妮,我们在这儿停下吧,这儿没人。”
她说:“你刚才叫我什么?”
我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改口叫了一声:“姐!”
她说:“不对!”
我想了想,轻轻叫了一声:“老婆。”
她说:“不行不行,大声点儿!”
我吼了一声:“老婆!”
她拖长声音喊:“老——公!”
我俩都笑得忘了形,差点儿把船弄翻!
我们的新家在河西重机厂职工宿舍区。虽然不是新房,但是面积比原来的大一倍。
我爸得意地对我们说:“这是李厂长调走腾出来的房子,他们家在这儿住了差不多十来年,有七、八家争,最后还是被我拿到手了。屋里空荡荡的——要想办法买点儿木料,打点儿家具,起码要一张书桌,一个大书柜,一个大衣柜,一个小衣柜,两口扣箱,两张双人床,一张单人床,还要……”
我妈说:“行了行了,一下子置那么多家具,你经济上吃得消吗?我看,首先要把厕所里便池换成坐便器,妈上厕所老说蹲不起。”
奶奶连声说:“要得要得。”
我说:“转学的事,如果不好办的话,也可以暂时不办,反正现在学校也没事儿,间或有事儿,我骑单车去,也只要三十几分钟。”
我妈说:“强儿转学的事儿要抓紧办,现在武斗搞得这么凶,骑车走那么远,路上不安全。”
我爸说:“这个容易,市里教育局那几个人我都认得。这边子弟学校更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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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原市的武斗越搞越凶,原来只是柳条帽、长矛、棍子,现在动用了真枪真炮。
一天,我骑车去燕妮家,过了迎泽大桥,走新建路,拐进桃园二巷时,突然听见西北方向(也就是市委宿舍西院和十二中方向)不远处枪声大作,还夹有一声爆炸。我吓得把车停下,站在路边不敢走了。过了好久,看见路上行人脸上表情恢复了平静,我估计没事儿了,才又上车,骑到燕妮家。
燕妮妈正站在门口,见了我笑嘻嘻地说:“二小来啦?进屋里坐。”
我问:“怎么家里就您一个人?”
燕妮妈说:“他们都去1中看热闹了。”
我又问:“刚才咋回事儿啊?”
燕妮妈说:“武斗呗。”
我还问:“谁跟谁斗啊?”
燕妮妈说:“我不知道,待会儿问他们吧。”
过了一会儿,燕妮、蒙山、妞妞都回来了,燕妮看见我就问:“你啥时候来的?”
我答:“刚来。”
燕妮说:“你要是早半小时来就危险了。”
我问:“刚才咋啦?”
燕妮说:“来了一卡车人,还有一辆吉普,听说是来砸1中的,被1中‘红旗’一阵乱枪给打跑了。”
蒙山插嘴说:“跑时还被1中的追在屁股后头扔了一颗手榴弹。”
我又问:“来的是些什么人啊?”
燕妮说:“工人,也不知道是哪个单位的。他们没枪,打不过1中‘红旗’。”
蒙山又插嘴:“死了一个工人,是被机关枪打死的。”
我说:“我要去学校看看我哥。”
燕妮说:“你哥没事儿,我刚才看见他了。”
我对燕妮说:“你也是‘红旗’的,怎么没参与啊?”
燕妮说:“那时我在家,不知道会发生这事儿。我在‘红旗’只挂个名,早期帮着贴贴大字报,后来武斗了,我就不跟他们瞎胡闹了。”
我说:“这回出了人命,事儿闹大了。我得去学校把我哥叫回去。”
燕妮说:“你能叫回他去?我看你爸也叫他不回去!”
我说,“我得马上回去把这事儿告诉我爸,”说完出门推车就要走。
燕妮妈追出来,说:“二小别走,留下吃午饭,我给你包饺子。”
我说:“不啦,谢啦,这事儿急!我明儿再来!”
在家吃午饭的时候,我把1中发生武斗的事告诉了爸爸。奶奶瞪着眼在旁边听。妈妈不在家吃午饭,不在场。我长了个心眼儿,不说我去过市委宿舍,只说这是街上听人说的。
爸爸听完,把筷子往桌上一搁,说:“我下午去办公室打个电话到1中,问问你哥。你两个转学的事儿真要抓紧了。”
两个星期后,我转学到了重机厂子弟学校。哥不肯转学,爸威胁说不再给他每月生活费,哥说不给就不给。我妈去了1中,找我哥谈话,没能把他劝过来。后来我哥的每月生活费还是给了。我妈说那天武斗哥没参与,还说:“文豪在这种事儿上还是很有头脑的。”
爸说:“这小子就是个镢把头(倔巴头),迟早要吃亏!”
奶奶说:“慢慢劝吧,别硬逼他。”
后来太原市又发生了“决死纵队”攻打并州饭店的事,动用了真枪真炮,双方死伤惨重。
太原市的武斗持续到1968年夏天,此后形势急转,社会上各派的武器被收缴,接着那些武斗干将们被抓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