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4年,我爸爸从部队转业到山西省太原市,被安排在太原市政府工作。1955年,奶奶,妈妈,哥哥和我,作为家属,从湖南省湘潭市迁居到太原,那时我岁多。
我们住在新建路市委宿舍西院——这是一大片平房,分成一排一排的。我家五口人住一间半房外加一小间厨房,总面积大约0平方米。爸妈住半间,奶奶、哥哥和我住一间。厕所是公用的,每排十户公用一男一女两个厕所。每排十户共用一根自来水管,水管安在院子里。
我妈妈读过师范学校,被组织上安排到太原市的一所小学教书。哥哥7岁了,爸爸送他到新建路小学读书,我则被送到市委机关幼儿园。我7岁时,也上了新建路小学。
我家隔壁的张叔叔是市委机关开小车的。他家也是五口人,除了他,还有他老婆,一个小子两个闺女,住的房子跟我家一模一样。他老婆是从农村来的,没有工作。他大闺女叫张燕妮,也在新建路小学读书,还跟我是同班同学。小子是他家第二个孩子,叫张蒙山。小女还在学走路,我不知道她的学名是什么,因为全院子的人都叫她妞妞,我也叫她妞妞。
那时小学生下午放学回家,或星期天休息在家,是没有电视看的,全部的娱乐活动就是各家的娃娃们聚在院子里或小巷里,玩各种游戏:拿着假枪玩打仗,跳橡皮筋,跳格格,踢毽子,放鸽子,捉迷藏,春天里放风筝,等等。我哥喜欢养鸽子,蒙山跟他是一伴。可能因为是同班同学又是紧邻,平时见面多,我跟燕妮是一伴。即使没有其他玩伴,我俩在一起也玩得很好。偶然小朋友之间发生争吵时,不是她帮衬我就是我帮衬她,为这事儿其他邻居还取笑,说我俩是一家子。有时我俩把小桌子小板凳搬到屋前院子里一起做作业,有商有量的,家里大人们看着挺高兴。
我奶奶六十大寿那天,爸爸给她买了一盒高级蜜饯,她取出一些给我和我哥。我那份只吃了一点点,留下的后来和燕妮一块儿分享了。她说:“这是什么呀?真甜,真好吃,我从来没吃过这种东西。”她说这话我信,因为她家是从农村来的,而且她家只有她爸一个人挣钱,养活五口人,生活比我家困难,她妈肯定舍不得买这么贵的东西。
我到现在都弄不明白,我和燕妮那时还那么小,都不省事,关系就能那么亲密,亲密程度近似于现在所谓的“情人”。我坦白,我和她有过几次“小小的身体接触”。这种“小小的身体接触”是这么回事儿:在一排宿舍的尽头,公厕旁边,有一旮旯,很背,我俩假装上厕所,在那里“私会”。我双手捧住她的脸蛋儿,吻她的小嘴,而她有时会左手拉住我的袖子,右手摸我的下巴,或者捏我的鼻子。我俩谁也不吱声,惟恐被人听见;几分钟完事儿,然后赶紧离开,惟恐被人撞见。现在回想起这事儿,真够大胆、够出格的了,那时我们才7、8岁呀!万一被人发现,传开去,我不被我爸打死才怪!那时人们的思想不像现在开放,行为没有现在浪漫,太原的女性,不管是大姑娘还是小丫头片子,穿裙都怕露出小腿肚!
长大一点后,我们不再偷偷摸摸地做这种事儿了。我们在家门口,在学校照面儿时,会大大方方地打招呼,交谈。我们有时用眼睛交谈,心领神会彼此的意思。
我十一岁的时候,我爸调离了太原市政府机关,到河西一家工厂工作。
关于我爸,我觉得有必要在此多说几句。我爸原是武汉大学学生,学电气工程的,1950年朝鲜战争爆发时,我爸作为在校生应征入伍。可他没有被派往朝鲜战场,而是留在北京,做后勤工作。195年战争结束,1954年他和其他很多人一起被调到太原市工作,据说是为了“支援地方”。
这次从市政府调到工厂,是他自己努力争取的。他说:“坐机关这么些年,把在大学学的专业知识都荒废了,不如下去做点儿技术工作。”我妈对我说:“你爸爸到了工厂,就是工程师,能分到大点儿的房子。”
刚得知父亲调动的消息时,我着实愁了几天。我以为我们会搬家,一旦搬家,就会跟燕妮分手。幸好不久听到父亲说,家不搬了,因为厂方暂时没有合适的房分给我们,而这边也不催我们交房。
一波才平,一波又起。也是这一年,燕妮的爸爸从市委机关调到十三冶(第十三冶金建筑工程公司),当了汽车队长。我听说后赶紧向燕妮打听,他家会不会搬走。燕妮喜滋滋地告诉我,他们不搬家,原因跟我们的一样。
这两波之后,我变得心事重重。我深怕有那么一天,我家或者燕妮家会搬出去。如果新单位给了房子,家里大人们说声“搬”,我们小孩子又有什么办法阻止呢?
1964年,我1岁半,升了初中,到1中读书。1中跟市委宿舍西院是紧挨着的,我上学去走十分钟的路就到,从来没有迟到过。燕妮也在1中读一年级,但是我们不再同班了。不同班有不同班的好处,那就是不再被班里同学取笑,在小学5、6年级的时候,我们就被同学配了对儿的。在学校里,我们像是疏远了,可是一回到家里,见面就有许多话说。有一次,我还背着家人请她看了电影《冰山上的来客》,选择地点不是附近的新建路礼堂,而是很远的五一路电影院。
有一天她在院子里晾晒衣服,我看见她那红红的脸庞,大而亮的眼睛,突然觉得她长得很像《冰山上的来客》里的真古兰丹姆;真古兰丹姆从来不笑,而她笑起来能让人甜到心里。我认识她好些年了,从来还没有这么仔细的观察和欣赏她。
后来我像着了魔似的,上课、做作业常常走神。学习成绩下降了。有一次数学小测验,我居然只得了0分!
我爸对我和我哥的学习从来都盯得很紧的,可能是从我同学那里获悉我考0分的消息,回来不仅把我臭骂了一顿,还差点儿动手打了我。我看见他骂我时,手都在抖。
我妈为此找到1中了解情况,回来问我:“上星期五上数学课你干什么了?怎么老师讲的几个数学公式你一个也没记住?”
我说:“我打瞌睡了。”
我妈说:“奇怪了,每天也没让你少睡觉啊。以后每天提前半小时上床,晚上睡觉别胡思乱想的!”
我答应:“嗯。”
这次数学小测验对我来说是个很深刻的教训。我从小到大,学习成绩一直都很好,一直都是班里的学习委员。这次的0分,被我视为奇耻大辱,耿耿于怀一辈子!
1966年,苦难降临到我家。
文化大革命运动开始后不久,学校里成立了红卫兵组织。我被划分为“黑五类”,不准参加红卫兵,还被人辱骂为“资产阶级的狗崽子”,这是因为我爷爷是资本家。我申辩说我爷爷只是个小资,而且早在1951年就去世了,可是根本没人理睬我。我说我爸参过军,可他们说,抗美援朝时什么人都可以参军。有个姓高的头头一点儿也不念及同学之情,勒令我和其他“狗崽子”排成队唱语录歌,还让我们互相检举揭发。我的自尊心受到沉重打击,人面前抬不起头。让我更为心酸的是,燕妮也不理我了。我明白,她现在是“红五类”、红卫兵,是婆罗门,而我是首陀罗或者贱民,我和她之间出现了一条深不见底的沟。回家见到母亲我就想哭,但我总是低着头走过去,不让她看见我的泪眼。
我爸爸在他那个厂里被打成“反动技术权威”,天天挨整,不准回家。
我奶奶六十多岁了,成天在家不敢出门,一听见外面高音喇叭响就坐立不安,深怕街道红卫兵来揪斗她。
我妈妈每天从学校回来,不停地做家务,有时去河西看我爸。
过了不久,情况有了变化,那个姓高的失势了,没人骂我们“狗崽子”了。
又过了不久,我爸可以回家了,停发的工资也恢复发放了;我奶奶也敢到院子里走动走动了;我妈脸上有了笑容。
有一天我从学校回家,走着走着,忽然听见身后急促的脚步声,我回头一看,是燕妮。
她先喊了我的名字,“刘文强,你等等,”然后问我,“你想不想参加‘红旗’?”
我当然知道“红旗”是干什么的,它的全名是“红旗革命造反兵团”,是1中的学生造反派组织,对内掌着1中的权,对外则联合其他单位的造反派,跟社会上保守派对抗,表现很强悍。我哥就是“红旗”的,经常不回家,爸妈数落他,他不听。
我问:“你现在是‘红旗’的什么官?”
她说:“我啥官都不是,我是兵,但是如果你愿意参加,我可以去说一声,准成。”
我没应她,低头继续走我的路。她跟我成一排一直走到各自的家。
我不是因为前一段时间在我“落难”的时候她曾经“抛弃”过我而跟她治气,而是因为我现在是一个大忙人,成天在家“干私活”,没功夫跟着学校那帮楞小子胡闹,但一时又没想出个好借口回绝她。我所谓“干私活”是指:在我爸妈的辅导下自学初三和高一的语、数、理、化和英语课程,兼学小提琴。我爸说过,“现在的学校都停课了,孩子们不读书,长期窝在家里,怎么得了!”又对我说,“我教你拉小提琴吧,艺术能够陶冶人的情操。”
我那时算是个听话的孩子,叫我干啥我就干啥。开始自学后,我就一头扎进书堆,而且扎得很深;跟着我爸学习拉小提琴,也很投入。
第二天下午,奶奶出去跟人聊天了,我一个人在家拉提琴,燕妮突然推开门闯进来,问:“奶奶在家吗?”
我回答:“不在家。”
燕妮笑着对我说:“我舅舅从乡下来,捎来些枣,我妈让我送些过来。”
她把一小包枣放在桌上,在桌边椅子上坐下了。
我放下提琴,问:“喝水不?”
她连声说:“不用倒了,不用倒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都很尴尬。
还是她打破沉默,问:“你刚才拉的是什么曲子呀?挺好听的。”
我说:“是《梁祝》——《梁山伯与祝英台》。”
她要我继续拉,我说,“我才学了几句,还拉得像鸡叫,”死活不肯拉。
她看着我的眼睛说,“明天上午八点,汾河边干渠小桥,我等你,”说完站起来就走。
我惊愕地目送她出了门,呆了一会儿,转过身来解开那小包,看那枣。好大一颗一颗的红枣!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红枣!我掰开一颗尝了尝:真甜!我从来没吃过这么甜的枣!
我没心思拉提琴了,坐下来琢磨她出门时撂下的那句话。她说的“汾河边干渠小桥”我当然知道在什么地方,出了宿舍院沿桃园一巷往西走,一会儿就到了,小时候我们院的娃娃们常常到那里去玩,只不过这两年大人们都不许自己家的娃娃们去了,因为社会上很乱,怕出事。我想“她约我出去有什么事儿呢?想劝我参加‘红旗’?不可能为这事儿,这事儿站在家门口就能说的。她有什么事儿了,需要我帮忙?究竟是什么事儿呢?我能帮上什么呢?”我又想:“她家生活困难了?想向我们家借点儿钱?大人们不好意思开口,让她先……哎呀,我都朝哪儿想啊!自从她爹当上了十三冶造反派的头儿,她一家子日子过得风风光光的……”
想到刚才跟她说话的时候,我留意到她的胸脯隆起来好高……我感到一阵耳热。
奶奶回来了,我还坐在那儿发楞。(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