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山,顾西遥直接进入芜城。
现在这个混乱不断的边境城里,是宋连墨的最好隐匿地点。
想要在这不小的城里找出泯然众人的宋连墨并不简单,顾西遥自然也不会捞着人一个一个的问,一个一个的看,两天时间,太过紧迫,她浪费不起。
芜城布政使现在到底是向着哪一方,还不能确定。
利用布政使大人找出宋连墨,在确定他是偏向朝廷还是偏向无夷族,一石二鸟,而且要在一日之内完成,也实在是有些难度。
阳光炙热,车水马龙的街道上,汉人与服装奇异的无夷人相安无事。
无夷族的大部分不住在芜城内,大部分依旧住在依靠锡林的部落里,住在城内都是些经商之人。
按道理来说,这些商人是不该会武的,却顾西遥从进城起,便觉得这些摆着摊子,或是在钱庄和茶坊交涉的人,恐都是些练家子。
脚步轻盈,眼神比之寻常商人少了几分圆滑和世故,多了些犀利和狠厉。
这风雨飘摇的芜城果然不简单,现在也庆幸没有把凤景陌给带了出来,一旦芜城作乱,她和方青崖以及那三十一位亲卫还真是分身乏术。
而现在,也不知风远和东方捷会不会已经带着宋清怜来了这里。
依照宋连墨的行事作风,他们三人只怕是凶多吉少。
顾西遥坐在茶楼里,淡淡看了一会儿,便离开偷偷换了装,变作男儿身带着连音,拿着从凤景陌身上摸来的朝廷印鉴去布政使府上拜访,又吩咐了连阳以当地人的身份,在各种场所探探口风。
接待她和连音的布政使大人王先军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看起来中年持重,却有一股淡淡的书生气,却也不是文人桀骜清疏的疏狂之气,而是一丝惧怕,眉宇之间总是一抹阴云不散,淡淡的忧虑,像是在害怕着什么,说起话来总是小心翼翼,而又有时似乎不在状态。
说了半天,也只告诉他们这芜城里,无夷人日益增多,对于汉人有驱逐之势,担心无法控制。
却在她提及与芜城守备营的交接时,这位王大人很是惊了一下,眼中很快闪过一抹惊惧之色。
顾西遥淡淡一笑,也不点破,按照上央典章制度,地方布政使官级从二品,地方卫所都指挥使正三品,怎么算这王大人都是芜城的老大,却惧怕逼他官级低的官,也没要向朝廷禀明什么。
很明显的是,这芜城出问题的是掌着兵权的指挥使。
“王爷什么时候到?”临走之时,王大人起身相送,犹豫半天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顾西遥淡淡一笑,“一路上有长清郡主随行,所以行程得慢些,王爷只派了在下与这位侍卫一同先来探查下芜城里的状况,既然没有什么大问题,那么也可以快些让长清郡主进驻芜城了。”
“大概还有多少日程?”
“这个可说不清楚,在初进入浔州之时,我们便脱离队伍,先行行进了。”顾西遥轻轻“唔”一声,接着道,“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再有三日就到了,如果路上出点什么状况的话,可能就要耽误几日了。”
“这样……”王大人的神色黯淡下去。
“大人不必忧心。”顾西遥轻轻在王大人肩上一拍,“这路上有女人,总是不好办的,耽搁了也实属正常,您大人只要做好接待任务就行了。”
“好好好……”王大人接连的好,却最终想说的话一句也没说出。
出了布政使司,顾西遥脸色一变,瞬间向墙角掠去。
连音比她更快,待到她到的时候,连音已经抓住一抹身影,灰色衣衫,背有些佝偻,一双眼睛里浑浊之中时而有精光沉浮。
“为什么抓我?我要去官府告你们!”他大喝一声,在连音手中紧紧挣扎。
连音不畏所动,生硬的脸上没哟一丝表情,果然是方青崖调教出来的人,性子都是一模一样。
顾西遥觑他一眼,在转移到被抓住的男人身上,笑得奸诈,“好啊,那我们现在就进去,反正这里就是芜城最大的官府嘛!”却下一刻脸色一沉,“去三尺潭!”
“等一下——”男人一声惨呼,却还未叫完,便被连音一掌打晕,拖走了。
三尺潭,芜城有名的水蛇潭,终年隐于参天阴木下,潭水越是盛夏越是寒凉彻骨,是水蛇的最爱。
她虽惧蛇,却有时候不得不直面。
翠竹林被风触得飒飒作响,林里与外边形成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顾西遥的身上开始泛起鸡皮疙瘩,却依旧强忍住想要把腿而跑的冲动。
“弄醒他!”在潭外的十步之外停下,顾西遥淡淡开口,语气之中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连音似是没有发觉,站在潭边,波澜不兴的眸子看了水潭一眼,然后一掌拍醒了那人。
“说!布政使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在怕什么?”顾西遥眼神冷冷的看着他,可以不去注意那些在水中游弋的动物,密密麻麻,一层一层。
那人的头,被连音强制性压制自水潭的方向,双腿止不住的颤抖起来,牙齿也开始打颤,“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是吗?”顾西遥笑得沉凉,“连音,把他扔下去,相信再愚蠢的人,对于蛇来说还是有些价值的。”
“不要——”连音作势一推,那人立即一声惊呼,“我说——”
顾西遥携起一抹淡凉的笑意,生死面前总是生为大,死得无声无息,死在尘埃,供万蛇蚕食,何如苟活?
可是有些人就偏偏为了苟活于世,不惜把别人推入万丈深渊,把家国践踏至脚下。
“快说!用完了我的耐心,你照样得死!”
“指挥使大人与无夷族勾结,绑架了布政使大人的妻女——”
“该死!”
“卑鄙!”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一道出自顾西遥,一道出自连音。
连音又是一掌将人给打晕了。
这还是这一路上顾西遥第一次听见连音有所感概,这两个家伙,似乎对她有极大的意见,总是爱答不理的,如果不是因着方青崖,他二人绝对不会理她分毫。
为了宗源的安全,她的人都在宗源离开之后,听从她的调派,跟着去了北疆。
没人可以用,方青崖便将自己最得力的两人给了她。
这两兄弟对她有敌意,想来还是因着太子逆案中死去的那位兄弟,追根就地罪过要算在她的身上。
也对,这一路走来,她总是为着上央的皇子,折损这自己的兄弟,而今亦是,把他们再次带入了危险。
“怎么处理?”微微恍惚中,连音开口问道。
顾西遥眸色深了深,喃喃道:“怎样让他回去,却不记得发生之事?”
“有可能么?”连音蹙了蹙眉,“姑娘有什么奇药?”
这她还真没有……
能控制他的心神的人,倒是有,只是那人却不在身边……
轻叹一声,顾西遥淡淡道:“放了。”
“这样只会打草惊蛇。”连音道,“关键时候不能妇人之仁,这样一个小罗罗,意外死亡,很正常。”
“他只是个跑腿的。”顾西遥语气淡淡。
连音看她两眼,不语。
“走吧。”强撑着在这里站了许久,一身冷汗黏在身上,粘的发痒。
顾西遥背过身去,努力将那潭中游弋的吐着猩红信子的东西抛出脑海。
却“咚”一声,人体落水的声音!
顾西遥刚刚放松一丁点的神经,立即又绷了起来,回过身,冲到潭边,“你做什么!不是让你放了他么?”
“你对人家仁慈,人家可会对你仁慈。”连音声音冷冷,“人家会觉得你善良,放过你?你究竟还要害死多少兄弟才甘心!这些人不该死,同你那么多年出生入死的兄弟就该死?”
一番质问,珠落玉盘般砸下,砸得顾西遥怔了怔。
果然怪着她……
看着沉下去的身体,半晌她才道:“想放他不是因为善良,只是……”她盯着连音,良久却接下去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
只是,看着他怀里的拨浪鼓,想着他也许还有孩子……
看,上天总是这样残忍,自己的家庭之礼破碎,却又妄自破坏这别人的家庭。
那个还在襁褓之中的孩子,可会嘤嘤哭泣,意识到自己失去了重要的人?那位做了一桌菜,哄着孩子吃奶的母亲,可这一刻心痛,被剜空了一块。
一切只是因为曾经经历过,所以懂得,却并不是因为慈悲。
如果,没有看见那个拨浪鼓,她也会毫不犹豫的亲手杀了他,这个间接害死许多无辜生命的人。
可是,却无有办法解释,因为,他说得都是事实。
因她,他死了兄弟。
“其实你也希望他死的对吧。”连音的语气中,一抹森寒,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我推他下去得那一刻,你分明有机会救他,你能救他的不是么?可是你默许了,所以你现在这个样子,真让人……恶心……”
顾西遥面色一白,别开的视线,再次回到潭水面上,那里开始泛出猩红的血,血色里一只拨浪鼓。
恶心……
她苦涩一笑,突然觉得,其实自己……真的很没用。
最终胜利的是恐惧。
她无法遏制住对蛇的恐惧。
“你先走吧,去找连阳回合,晚点我们去守备营救人。”她淡淡开口,对着潭水。
连音没有再说声,头也不回的走开。
顾西遥强撑许久的神经,终于扯断。
她发软的双腿失去支撑,慢慢跪倒在地上,脸色惨白,细密的汗珠一行行汇成细流流下。
她闭了闭眼,缓缓转身,转向池水。
此刻心中只有一个信念,如果不曾畏惧,就不会坠崖,就不会连累凤景陌重伤,如果不曾畏惧,就不会让一个孩子失去父亲,让一个妻子失去丈夫。
其实让他开不了口的办法,有许多,虽然威胁来的卑鄙,却是十分好用的办法……
“你做什么?”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血珠沁出,沾染在草上。
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道冷魅的声音。(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