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成二十四年六月十三,天未明时,西临街阮水巷安王府邸一侍卫匆匆入宫,至天明时分得见明帝,带去一则震惊朝野的消息——安王于六月十二日夜,于回府途中遇刺,重伤昏迷。
由此,本应北行前往东北边境芜城的大使安王殿下卧床不起危在旦夕,于是出使送亲之事便被延迟。
倒不是因为找不到人代替,而是由于事先知会了无夷王,临时换人,只怕落得个草率轻视的印象,当然最重要的明帝还有别的考量。
安王殿下重伤的消息传了很远,连远在平洲的三皇子凤景辙都巴巴的递了跑死八匹马的急件过来问候,甚者芜城布政使和无夷族王也递来了问候信,送来了治疗各种伤病的良药,无夷族王甚至弄了个据说是无夷族的顶底医师过来,当然他赶过来的时候,凤景陌已经被料理得七七八八了。
自然是顾西遥料理的,有啥伤残事件,作为皇家资深医生的她说,是一定要去凑凑热闹的。
凤景陌的伤是真伤,经此一番,整个人从丰神玉润瞬间成了薄纸片,看得那叫一个揪心。所以明帝让她干脆也不用进宫管他了,先把他的儿子给治好,顾西遥也就只能从命。
这七八天以来,一直东奔西跑。
从她东阳街的府邸到凤景陌的西临街府邸,那距离还真不近,每天每天的马车颠簸腰酸背痛就算了,那厮竟然娇得跟什么似的,一日三餐全权由她亲自掌勺,不是就不吃,不吃身体就好不了。所以顾西遥的睡眠也被剥夺了很多,她气得恨不得掀了他的安王府,奈何最后还是得妥协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这日出了安王府,已是暮色降临。
长天外,云霞正浓,将整个凤天城笼成一片淡金之色,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也扑上几分迷离。
刚踏出王府大门的顾西遥却望着街角之处怔了怔,那里迅速划过了一道娇小的身影。
她想着追过去,却脚步始终没有移动,最后在随从的催促下,淡淡上了马车。
刚上马车,就被追出来的风远给叫了回去。
那侍卫似乎是凤景陌的贴身侍卫,在安王府的这么多天,同他相处倒最多,顾西遥再傻也会意识到这侍卫对她有敬更有疏避,总之就是几分忌讳。
大概是随他主子,顾西遥这样想。
第十五日。
她给南亦寒消息的第十五日。
站在凤景陌的门口默然长叹一口气,她才走了进去,看来在这凤天城之中行事,无论如何是都瞒不了他,此番他受这般重的伤,从头来算,也还是因为她。
这皇家的男人啊,就是一个比一个狠,对别人狠,对亲人狠,对自己更狠。其中之最,莫过于他,一次次对自己下手,仿佛那身体不是他的。心口旧痕未褪,如今又添新痕,不过为了找到留在凤天皇城的理由,这个最不用辩解,最不引起怀疑,最自残的理由。
“你在我这府上是不是把这一生的气都叹完了?”凤景陌半坐在床上问得泰然,几分兴致几分漠漠。
顾西遥默然,她站在门外叹气,他在里边都能听到?顺风耳?
“听风远说你看到我安王府的牌匾叹一声,踏上我安王府的门槛叹一声,进我的卧室再叹一声……”
“是啊,准备把一生的气全部叹完。”顾西遥及时打住他的如数家珍,她真有这么无奈?“全部留在你这里,给你添晦气,然后让你安王府占得这块风水宝地多年之后变成断垣残壁。”
“要变成断垣残壁,除非……”凤景陌突然笑得意味深长,“除非铁骑踏破皇城,国破人亡。”
顾西遥一愣,话中有话啊……
“或者大兴土木,改造扩建更有可能。”将她一瞬的怔忡收入眼底,凤景陌不着痕迹垂了垂眼帘,抬首望定她。
顾西遥迎上他的眸子,无奈笑了笑,却依旧不说话,大有您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架势。
“我要喝水。”良久,凤景陌淡淡开口,仿佛刚刚一瞬的沉默寂然未曾存在过。
顾西遥听话得将热茶奉上。
凤景陌伸手来接,却不是接茶,而是接她的手,温热的茶杯温度渡到她的手指,温暖而熨帖,他带着薄茧的指腹微微摩挲,突然开口道:“西遥,收手吧。”
手上的触感弄得她微微的痒,心神随之荡了荡,一荡之下又被他微微蛊惑的话一激,骤然抽回手。
茶杯霍然跌落,茶水瞬间泼满他的衣襟,在月白的中衣上留下黯淡茶渍。
“你说让我收手的。”顾西遥脸不红心犹跳得撒谎,赶紧去俯身去处理这一片狼藉。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凤景陌抓住她伸向茶杯的手,“西遥,不要逃避。”
俯在他的上方,面对那面色苍白却依旧风华皎皎的容颜,顾西遥心中顿了顿,她是知道,从见到风远的时候,就知道今晚他绝对没那么简单会放过她,却也不想他会说得这般直接,直接到她差点就答应。
可是却没有办法收手。
一瞬,顾西遥淡淡苦涩笑开,“殿下,您从来就无法信我。”
可是无怨他,换成任何人都无法信她,而她也心知肚明,她一直损害着他的利益。
凤景陌被她微微苦涩的笑意晃了晃,她青衫落拓,她眼波明净,一瞬就要相信她,却一晃即醒,多少次她这般明净里埋着无尽杀机与阴谋。
敛回心神,他道:“你救走太子,你身后有先后的势力甚至其他我未曾看见的,你权谋在心,父皇对你毫不避讳甚为器重,你心怀天下,你掌着我许多秘密,你勾连江湖人士意图乱我江山,你说我该如何信你?”
勾连江湖人士,乱他江山?
顾西遥淡淡一笑,是啊,看起来确实是如此,但是结果到底如何谁又料得定呢?
从来手里挣脱出来,将洒在床上的茶碗捡了起来,“我想我若是说我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你一定会信我,但是是什么理由你一定会觉得是谋你江山;我若是说此事一毕,我就会收手,你一定不会信我,因为你还是觉得我要谋你江山。”
凤景陌不语。
“不说话,就是默认了。”顾西遥心中浮起淡淡的凉,“所以我觉得没什么好说的。”
凤景陌的心也渐渐的沉了下去,一切已然开始,他在无法回头,以前尚无势力,一个无能王爷孑然一身败就败了,可是现在,他背负着太多人的命,背负的太多,所以不能赌。
半晌,他将****的被子掀开,抖了抖衣襟上的茶叶,“西遥,你一介女儿身,不该混迹在这波谲云诡的政治风云里,你安安分分的做你的郡主,你的身份少有人知,待到皇位属我,我们一同俯瞰河山……”
“您说这样的话自己信吗?”顾西遥打断他,嘴角一抹嘲讽的笑意,“大家都不是自欺欺人之人。”
“不试试怎么知道是自欺欺人?”凤景陌从床上站了起来,将她拉近几分,把她的手按在他的心口,“我的这里告诉我想要的就要争取。”
“可是我的这里告诉我,它要一直呆在它该呆的地方。”顾西遥毫不犹豫的将手抽出来,指着自己心口,“或许,万里江山分崩离析,它会破冰解冻。”
凤景陌凝视她半晌,突然大笑起来,“这就是你拒绝我的理由?可是打动不了我,若说你的心被冻结在冰雪深处,不如说你自己高筑壁垒不愿走出。”
“因为我知道你始终容不下我,但有机会,你会毫不犹豫对我下手。”顾西遥笑容淡淡,却心中沉凉,那日崖上落下的泪早已风干,却烙在了心头,“就算你容下了又如何,我做你后宫千分之一,像先后那样一生叱咤桀骜,却最终溺于深宫之海?”
“我不是父皇。”凤景陌皱了皱眉。
“你却会如他一样是帝王。”顾西遥淡淡别开目光,窗外暮色正四合,“天下帝王一样薄凉,一样会身处高位身不由己,后宫牵动政治,我虽一介孤女,却也不会为了你权力制衡而委曲求全。”
凤景陌沉默下去。
暮色拉下帷幕,屋内未点灯,一层层暗下来,将两人如霜的面容溶在无尽的黑暗里,彼此捉摸不清,却又各自心知肚明。
良久,顾西遥缓缓道:“虽然你不会信,我还是一如过往多次那般声明一下,我对你凤家江山没兴趣,我让天煞也就是南亦寒搅动喀尔喀不过是因为他欠了一份债,而连家欠连艾的也该还了。”
黑暗中凤景陌皱了皱眉,似是思考这话的可信度,一如从前的解释,从来斩钉截铁,却又转身计谋百出,倾他利益河山,冷然相对。此番若不是伊远事先识破她的身份,若不是他与南亦寒之前有些交往,那么他早已身处芜城,对她肆意搅动北疆而无能为力。
半晌,他却转移了话题,“对我需要江山分崩离析,那么对方青崖和南亦寒呢?亦或是天天住在你府里的那人?再者这还不是全部?”
顾西遥一瞬哑然,怎么又绕到这上面了?
她沉默,他便迅速黯淡下来,到底是独独对他绝情,说他不信她,她可又放心他?
“您问错了。”顾西遥语气淡淡。
“谁是错?”凤景陌不依不饶,“方青崖?南亦寒?”
“方青崖是亲人。”顾西遥轻叹,还是这般喜欢咄咄逼人啊,“南亦寒想必你认识,此人捉摸不定,绝非良人,绝对危险,对于危险的东西我没有挑战的兴趣。”
“希望如此。”凤景陌语气中听不出丝毫情绪,骤然转换了话题,“我不会容你肆无忌惮。”
“我也绝不收手。”顾西遥淡哂,“您看,我们从来背道而驰,从来一路难同。”
凤景陌再次沉默下来。
从来背道而驰?
那么他便承平所有路,承平天下,那么即使背道多远,都有相遇的终点。(未完待续)